《白桦》雪桑

3、第 3 章

　　小灰来不及悲伤，胡乱卷起炕上一条破毯，煎饼卷大葱一样卷起小彩，搂在怀里，爬过矮墙下的狗洞，溜了。
　　跑出没几步，院里就像开了锅，哥哥们放声哭泣，老白哭天抢地——
　　“俺的亲娘啊，你死了谁来做饭，谁来洗衣？”
　　“孩儿他娘啊，你死了谁来暖床，喝完酒我揍谁去？”
　　小灰听得心里发凉，眼眶发热，他穿着单衣，奔跑，没命地奔跑，从村东跑到村西，脚丫子又青又紫，冻成了两只冰坨子。
　　梅家的高墙大院，森严肃穆，红漆大门紧闭。
　　小灰一头扑倒在路边的积雪堆上。
　　像吹过阵阵春风，他的身上感到暖意，身体轻飘了，寒冷消散了。
　　浑身似被裹上暖融的棉絮，刺骨的痛像潮水渐渐退去。
　　意识混沌中，门开了，梅家大爷梅楚希走出来，眼睛一扫，看到雪地里趴着个小东西。
　　梅楚希身后跟着个军官，戴大檐帽，穿着笔挺的军装，锃亮的马靴，向他拱手告辞：“梅老大留步，回见！”
　　军官转头也看到白小灰，眉头皱了皱，什么也没说，跨上马走了。
　　梅楚希嫌晦气，进屋后吩咐管家去处理。
　　管家看了一下回来，告诉他是白家的老三，小心地问：“大少爷，他还有气，咋处理？”
　　梅楚希很烦躁：“谁家的扔回谁家去！”
　　管家不忍心，苦着脸：“他怀里还捂着个小的，有点热气儿……”
　　管家是个好心人，心说这村东白家，破落户儿，他家老三但凡有活路，也不能一头扎在雪里等死。
　　梅楚希把眼一瞪：“你搁这儿发什么慈悲，滚一边去！”
　　————
　　管家挨了训，多少有点悻悻，袖着手，不敢言语。
　　“大哥，生啥气呢？”
　　老二梅闻桦从堂屋外走过，顺口问。
　　梅闻桦十五岁，半大不小的年纪，长得好，个子高，英俊、洋气。
　　管家硬着头皮出去，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梅闻桦瞪大眼睛：“这么冷的天儿，快把他弄进来！别冻出人命！”
　　“整吧，整吧，你也不看他爹那德性，我告诉你，整进家来就是个祸害，祸祸不死你！”大哥的话铿锵的，从屋里撂出来。
　　梅闻桦装作听不见。
　　白小灰和白小彩被弄上了梅闻桦的床。
　　是床，不是炕，八十里外省城拉回来的席梦思，舒服得人一辈子不想离开梦乡。
　　白小灰醒过来，身上有了点热乎气儿，一睁眼，瞅见梅闻桦站在床边打量他。
　　“二少爷，现…现在没有蜻蜓！”
　　白小灰一激灵，着急忙慌坐起来，像做坏事被抓了现行。
　　死冷寒天的，什么蜻蜓？梅闻桦愣了一瞬，反应过来——
　　夏天的时候，白小灰跟其他穷小孩一起捉昆虫，那玩意儿能卖钱。
　　除了蜻蜓，还有蝴蝶，蚂蚱，蛐蛐儿，知了，卖给有钱人家的子弟当玩具。
　　梅闻桦光顾过他，先款后货，蜻蜓一角钱一只，来七只，要活的，翅膀要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不重样儿。
　　收了钱，小灰上集给怀着小彩的娘买了红枣和猪肝，提着东西回家，心里很高兴。
　　高兴过了头，结果乐极生悲，半路摔了一跤。
　　红枣随坡滚了一地，骨碌碌的，滚到草丛里藏起来，那是好枣，十里八乡找不到那么正经的枣树。
　　猪肝被压得稀烂，白小灰忍痛拾掇拾掇，包进一片破碎的荷叶，又扯了根茅草，勉强捆起来。
　　这时突然跳出条大黑狗，呲着牙，恶狠狠地咬他一口，叼起猪肝跑了。
　　白小灰痛得嗷一声，但随即又顾不上痛，挣扎着想爬起来追大狗。
　　爬不动，腿摔断了，他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泪水落在草尖儿上，像清晨的露珠，顺着叶子流进了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