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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弓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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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沉吟片刻,说道:“可我并未学过如何领兵打仗。”
皇帝笑道:“当年你也并未学过如何杀人,你于武学一道是天纵奇才,想必领兵打仗也不会差。镇南老将军是难得的兵法家,多向他讨教讨教,想必你不会比别的武将差。”
少女点了点头,要转身离去。
皇帝又把她叫了回来,问道:“你可知此去凶险?打仗比不得你以往的暗杀,退无可退,只得战死。”
少女仍旧那副平静的样子,皇帝忍不住道:“你当真是天生不知道怕吗?”
少女歪了歪头,似是疑惑不解,为何要怕?
“若世间没什么值得贪恋,自然是不会怕的。”皇帝摇了摇头:“罢了,明天我带你出门去,想来你也不喜欢大摆宴席,就当是为你践行吧。”
那天皇帝带她去了古时拜将台,两人身着便装,没带侍卫,一人一马,还有少女身边的一只白狼。
大燕的王都是几朝古都,那拜将台也将近百年了。
曾经轰轰烈烈、万众瞩目的高台上,只剩些光秃秃的石块,料峭春风吹着在京都郊外一人高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响声,显得沧桑而寂寥。
皇帝翻身下马,他的身手这几年虽不及少女,却也没有落下太多。
他矫健地登上高台,也不嫌地脏,随便拍了拍,一撩袍子坐下,对少女一伸手,说道:“阿庭,上来。”
从她能独当一面之后,他们鲜少有这样像寻常兄妹一般互相帮扶的时刻,这一伸手,仿佛少女又回到当初那个雪地里的小女孩一般。
她抓着皇帝的手,几步登上高台,犹豫了片刻,坐在皇帝的身边。
手掌心里被塞过来一个小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个虎符。
皇帝看着她道:“这几十万精兵便是朕的身家性命,从此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兵,朕将他们托付给你。”
少女张开手掌心,看着掌中的虎符,低声道:“我的?”
皇帝点头:“你的。从此以后他们的生死全在你手中,你若深谋远虑,逢战必胜,他们就能与你同荣,你若战败……”
少女接道:“那我便与他们共死。”
“不,”皇帝摇头:“他们会为你而死,而你却有机会抛弃他们活下来。”
少女皱眉:“既然如此,为何他们还要追随我?”
“阿庭,这世界上不是谁都有资格去解决那些巨大的困境。在这路程中,牺牲是必然的。你现在不懂,以后就会明白。”
他话音一转,笑道:“今日春光正好,我们不说这些,我带了些酒,你一定会喜欢。”
少女浅尝了一口,说道:“这酒与你常饮的茶,好像。”
那天是少女第一次喝酒,在谢庭后来看到的记忆力,也是最后一次。
她什么也没带在身边,身边跟着一只白狼,随军出发了。
一路穿过乌崖山,渡过剑川,终于和镇南老将军会合。
战况比战报上危急得多。
少女刚一到便不得不披甲上阵。
流动的飞剑,飞溅的血液,嘶鸣的战马和同伴的呼唤构成了他记忆中最多的画面。
有镇南老将军的指挥和她的作战能力,数月的败势终于一扫而空,首战告捷,再战再捷,无数个形状恐怖的南冥巫人在她的剑下殒命。
那一仗打了快两年,相比起以往,大燕的死伤并不算多,每一个人都登记在册。
她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着,将士们的牺牲与悔恨、信任与奉献让她一次又一次体会到手中虎符沉甸甸的重量。
最后一个月守夜时,将士们哼起家乡的小调,兴奋地同她说道:“谢将军,明天能收复最后一块失地,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这小将士说出那句谢将军,躯壳里追剧追得迷迷糊糊的谢庭才猛然的反应过来。
谢庭这名字,似乎也是记忆的主人的名字!
最开始这女子名字里虽然跟她有一个同一个庭字,却是随着皇家姓周。
谢字这一姓,是她为了掩饰身份,取了母妃当年的姓氏。
那小将士看着如今已经长得英气飒爽的女子,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真的,谢将军,你初来乍到时我们看你是个女孩,又如此年轻,都觉得荒唐,没一个人服你的。”
旁边人接嘴道:“是啊,但你一把剑,硬生生把哥几个硬生生打服了,复,我们跟在将军身边,看你日夜挑灯夜读,也学到了不少兵法,若是回去了,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能再向谢将军讨教剑术。”
女子站起身来,抱着剑说道:“今夜讨教到也来得及。”
小将士讪笑:“那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一不小心又断掉两根肋骨。”
女子又坐了回去,小将士又说道:“将军,今日月圆,我给你吹一首我们家乡的小调吧。我们村里每逢月圆之时,就总有姑娘在唱这首歌。”
他从怀里摸出一片树叶,那歪七扭八的小调颇有野趣,顺着风一路飘过杨柳岸。
女子抱着剑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一轮明月挂在枝头。
她看着月亮,身旁的白狼用高大的身躯替她挡着带着寒意的晚风。她伸手摸了摸白狼的脸,对它道:“你也想回去了吗?”
白狼摇摇头。
女子道:“这一年的打仗,本不想带你来,你执意跟来,却也帮了我不少忙。如果不是你翻山越岭的和南冥的内应送信,我们也没有那么顺利。”
白狼听她夸赞,这也不像寻常宠物那样露出骄傲的神色,只是贴了贴她的脸,两只爪子扒拉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女子靠在这巨大的白色毛毯中,突然问道:“小白,你说这次皇兄还会还会送我一壶茶吗?他上次写信叫我收兵,我没照做,他一定生气了。但兵书上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是皇兄同我说那些都是我的兵,我难道能丢下他们不管吗?”
她又说道:“皇兄同我说,前几年,他以太子的身份出手料理了那些鱼龙混杂的修道门派后,他微服私访,那些曾经被家里壮丁丢下的幼儿和老人都高兴地告诉他,家里的大人回来了。朝廷不再大兴祭祀,赋税减少,他们都能吃饱饭。”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把头靠在白狼肩上,说道:“你知道现在那些百姓怎么同我说的吗?他们说但凡白狼军收复的地盘,只要看见白狼旗竖着,他们就觉得安心。”
“小白,我知道你是灵兽,九死一生地帮我们传递情报,受了许多伤,却不能受到任何嘉奖。我便用白狼为军旗,命名军队,也叫也算是大家知道了你的功德,好不好?”
白狼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女子主动贴了贴他的脸:“我知道你会高兴的。”
第二日,埋伏在南冥内部的内应终于发动,配合大军发起最后一次总攻。在这段记忆中只有一件事最是明晰,那便是后方粮草迟迟不来。
她一开始只是以为路途上出了些许差错,派人去催,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满脸愤怒的同她说,将军,我们恐怕等不了粮草了。
士兵说道:“本该半月前就备好的粮食,如今还没有收集,我私下去打探过,有的地方县府甚至都不打算收。恐怕皇帝的意思是这仗不该再打下去了。”
她不解:“为何?南冥这一片向来土匪横行,各族混据,又与十万大山相接。高祖当年一直想统一此地,若是统一之后纳入大燕,借着天镜山的天堑,妖族便不可能再大规模进犯,这是好事。”
“小谢将军,小谢将军。”一道苍老颤抖的声音从内帐中传来,她转头过去,一直在病榻上的镇南老将军突然杵着拐杖出来。
他抓着女子的胳膊道:“不能再打了,若没有那一位的默许,地方官怎敢缺粮少食?”
女子沉默了一瞬,问道:“我不明白,为何陛下不愿再打?”
老将军叹了一口气:“小谢,你派人潜入南冥内部,靠白狼传递情报的事情,你以为陛下还不知道吗?”
女子道:“那自然是知道的,这事还是我写信告诉他的呢。”
老将军道:“重要的城池早已收回,朝廷在战时来不及仔细建立管辖府邸,特殊时期这些地方都以你为首行事。你再这么一路打下去,恐怕除了天镜山,其他地方全都能收入囊中。
“你身旁有灵兽镇守,能避开妖族的耳目,南冥内部又有内应,若是一朝收复,这地盘零零碎碎加起来恐怕比大燕一半多国土还大,你让陛下怎么想?”
女子绷着脸说道:“你是说陛下怕我自立为王?”
老将军颤抖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如此行事?”
她拉着老将军的手走到一边,低声道:“老将军,当年这虎符是陛下亲手给我的,其实,在十几年前,我并不姓谢,而是姓周。”
老将军看了她半晌,突然厉声道:“那又如何,你既姓周,陛下更不能容你!五殿下虽心如明月昭昭,但是这一战,不该再打了!”
女子拉起他,坚定道:“老将军,平定南冥的下一个机会,不知还要等到何时,现在是百姓声望最高的时候,就算粮草迟迟不来,也有百姓的救济。更何况,只要我们平定南冥,何愁不能从南冥补足粮草呢?”
这一仗打得极其艰难,她向所有士兵们告知了一切,若不愿参加,便自行离去,虽然不少人选择留了下来,但队伍规模依旧减少。
以少敌多的仗,非奇招和险招难以制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到最后实在无人可用,她只得以身犯险,自己去做诱饵。
她扮做巫女,在南冥潜伏,大胜之日,她是被白狼驼在背上背回来的。
她身中剧毒,中间一直昏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的时候,副将和老将军全都在床边。
谢庭艰难地动了一动,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小白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老将军发的话,说道:“那白狼如今关押在牢里,等你好些了,便去看看它。”
“关押在牢里?”
老将军垂目道:“你当真不知道那白狼是一只妖吗?那日你孤身去做诱饵,敌军全数歼灭,但你也中了剧毒,但我们都以为你回不来了。那白狼冲出去,几天后,一个青年把你背了回来。”
“当时医师查不出你中的是什么毒,也不敢相信那来路不明的青年的话,怕她是南冥派来的探子。无奈之下,他竟变作一只白狼,正是一直跟着你的那一只。”
“大家才信了他口中所述的毒药配方,医师照猫画虎地配了解药,才把你从阎王殿拉回来。”
女子的脸色沉下来:“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关押?”
老将军默然不语,半晌,才出声道叹:“小谢将军,皇帝的使者已经在站外恭候多时了。”
她硬撑着穿了铠甲,出去帐篷接见那使者,劈头盖脸的朝他问道:“凭什么要把小白关起来?”
使者低眉顺眼道:“请将军跟我来。”
仍旧就是同样的马车,同样巨大的铁笼,同样带着倒刺的锁链,同样是巨大的白狼和血迹斑斑的皮毛。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点。
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是不是从来没有停过?
她胸前伤口疼得差点站不住,快速走过去,伸手进去摸着那白狼的脸,问它:“你疼不疼?”
白狼弯着眼睛,露出一点安慰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
女子朝使者吼道:“把它放开!”
见使者不动,她蹲下身来轻声问白狼:“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给他们关起来?”
使者才终于开口,说道:“谢将军,你身上的剧毒需要一种极其珍贵的草药做解药,这草药只有皇宫里备着。陛下千里加急派人给你送来,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唯一的条件便是,这狼妖不能再不待在军营,收入镇妖塔中。”
谢庭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使者:“凭什么?”
老将军在旁边恨铁不成钢道:“我早就说过你,我早就说过你!”
谢庭仿佛没听到似的,对着那使者道:“小白当年是皇兄替我救出来的,这么多年陪着我的只有它,就算是妖族,又怎么样?”
使者道:“在下不敢妄加评判,谢将军这些话留转去同陛下说吧。”
他说罢,从身后的手中端上一壶茶,恭恭敬敬的沏了一杯给谢庭:“陛下还说,如果你没有忘记和他的约定,那你还有另一种选择。”
谢婷望着使者,突然道:“我在南冥卧底的时候,遇见一位医师,他说我早就身中剧毒数年,我不相信,直到他给我喝了一壶茶,与这味道别无二致。”
“第一杯是毒药,第二杯是解药,怪不得每次皇兄总是提一壶茶等我,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信过我。那医师在南冥劝我,若是真要打最后这一帐,统一南冥后,不如自立。”
使者微微弯腰:“殿下,谨言慎行,”
谢庭的语气很平静。
她拿过茶壶,自己蒸了两杯茶,一饮而尽,将茶壶和手中的虎符一并平稳地放在托盘中
她说:“告诉皇兄,从小到大的恩情我都记在心中,南冥已定,白狼军幸不辱命。南征两年,算是还了皇兄当年救白狼的恩情。当年那句话,我仍旧没有明白,我谢庭不仅能与将士同生,可以共死,仅因为是妖就要我丢下它,我做不到。”
她抽出腰间的佩剑,手起刀落地斩断了小时候无法撼动分毫的木笼,对那白狼说道:“小白,我们走。”
白狼发出一声低吼,轻而易举的挣脱锁链,撇瞥了使者一眼,跟着谢庭离开了。
她雄心壮志地来,做出了自己想都没想到的成绩,却满心寒凉地回去。
一路上,她把皇帝说过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一会儿想到他们在拜将台那番真心托付,一会又想到她第一次去暗杀时,那老道给了她一纸花茶的配方。
没想到他早就看出来,给了自己解药,却死在自己剑下。
王都还是那个百年古都,见惯了边疆的开阔平原,她竟觉得这里有些陌生。
马车一路将她送到了皇宫小门处,侍卫要上来收她的佩剑,被她和白狼双双瞪了回去。
皇帝在御书房接见他们,没有旁人,只有国师伴在皇帝的身边。
皇帝见了她,第一句话便道:“长高了不少。”
谢庭抱着剑,低垂着眼睛:“陛下,南冥已定,十年内不会再有战事。”
“那你有何打算?”
“我要去修道。”
“为何?”
他明知故问,谢庭却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道:“陛下登基时立了新规,修道者不入朝堂,百年之后子女亦不能入朝堂。”
谢庭抬头看了他一眼:“皇兄,小白不能进镇妖塔。”
“这便是你条件?”
谢庭直视他的眼睛:“对。”
皇帝笑起来,笑意未达到眼底,声音里却听出几分感慨:“当年我教你如何同父王说话,现在却盼着你不懂了。也罢,也罢,我赐你千金,,即便出了宫,也不要委屈自己。”
谢庭迈出殿门时,皇帝叫住她:“阿庭,你恨我吗?”
谢庭顿住脚步道:“为什么要恨?”
大殿内唯余空荡荡的一片,谢庭转头,问出这话的人已经不知何时走了。
谢庭皱着眉头。
身边的白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青年的模样,轻声道:“他怕你恨他。”
白狼像是遗憾,语气里又带着庆幸:“他不会懂的。”
在拜将台春风吹了两年后,金灵台大雨三年后,在皇家围猎场大雪下了十年后,谢庭孤身一人,带着白狼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