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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猎物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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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奈布对那个白塔特殊案件调查官杰克的容忍度越来越高了,只是他自己大约还没察觉这一点。
伊莱从回来的奈布身上嗅到了还没有完全散尽的上等炙烤牛排的味道,大约还浇了黑椒酱汁。
“他真的请你吃饭?你还吃了。”伊莱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奈布的做法,或者说自己对奈布这种做法的感想。
一个未结合的向导,就这么跟着一个明显心怀不轨的哨兵去吃饭,两个人在保密性良好的餐厅里共进晚餐,吃完之后还坦然地让人一路跟着送回来。
“不吃白不吃。”奈布显然知道自己的做法有风险,风险不小。
不过……
上次误中诱导发情剂被杰克所救那件事,他没有说给伊莱。倒不是这件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以伊莱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一个人去做任务遇到这种意外,估计后面都不会放他一个人到处去了。
况且,就结果而言,他和杰克,一个未结合的向导和一个哨兵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说出来没有任何好处,就……不说了,吧。
“这是‘狼来了’吧。”伊莱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从远古的童话故事里捻出一个,把奈布说得一头雾水,“你最好在他真的对你干什么之前,明白这些不过是糖衣炮弹。”
奈布觉得自己很冤枉。他当然知道白塔的特殊案件调查官目的不明,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人,不能因为对方救过自己就掉以轻心。
可是——
咚咚。
门被敲响,以伊莱敏锐的听觉瞬间便认出门外的人是去而复返的杰克,他往后退了两步把自己关进阳台:“找你的!”
他语气不善,觉得自己和奈布说不清楚。
回到房间就一股脑缩进柔软床铺的小熊猫从枕头中抬起脑袋,看了看门口,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门外有一只讨厌的金钱豹,会用某种贪婪的目光盯着自己。
奈布看着房间里两个都不搭理自己,转头看了一眼在衣帽架上假寐的雪鸮,认命地去开门。
“晚上好,我的小玫瑰。”门外的人果真去而复返,只是手里多了一支花。
“这句话两分钟前你跟我道别时刚说过。”奈布冷着脸,“现在又想干什么,调查官阁下。”
“回去的路上看到侍者捧着新换的花瓶,想送你一朵玫瑰。”杰克用手指捻了捻那被削去尖刺的玫瑰枝条,微笑着和奈布对视。
离门很近的雪鸮睁开眼看了一看奈布僵硬的背影,阳台上清楚地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的伊莱转过头来,隔着落地的玻璃推门和门口的哨兵对上一瞬视线。
“……它又不能吃。”
奈布的拒绝在意料之中,可拒绝的理由不在。所以杰克笑出了声。他并非真心实意要把无刺的玫瑰送给奈布,他只是忽然看见花瓶中的玫瑰,又忽然想见一见几分钟前才告别的人。
这种心情于他实在罕见,他想要放任。
“那下次,我还是送你能吃的?像这顿晚餐,”杰克将花枝收回,插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意有所指地压低了声音,“像那顿早餐。”
哪顿?
还能有哪顿!
“夜深了,调查官阁下,您、请、回、吧!”奈布一字一顿地下逐客令,脑海中绯色的记忆却越发清晰,他一手压着门框,一手抓着门把,因为用力,两只手的关节均泛出白色。
杰克见好就收,笑着祝他好梦。
然而杀人如麻的雇佣兵,显然是不可能“好梦”的。
杰克离开后奈布和伊莱再次核对了守夜的交接班时间,虽然在一艘相对安全的货船上,可乘客们没一个是“安全”的,两个人在黑市里艰难活到现在,颠倒着守夜只是一直以来无数习惯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更何况他们还肩负着将对方从噩梦中唤醒的职责。
“伊莱。”奈布靠在床头,黑暗的标间里另一张床上,背对着他正在尝试入睡的伊莱轻轻应了,他又继续往下说,“有件事,我没和你说。”
“什么?”
白噪音在房间中平稳而持续地流淌,哨兵的情绪也和这白噪音一样,平和、安定。
“我单独做任务的那几次……”奈布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他不自在地捻着手指,身边的小熊猫翻身时将床铺蹭得发出一点声音,这些细小的声音全被一旁摘下了隔音兜帽的哨兵听在耳朵里。
伊莱没有催促,他知道奈布开了口,一定会说下去。
“遇到过杰克。”
后半句话奈布说得飞快,仿佛那短短几个字个个烫嘴。
“所以呢?”伊莱翻身平躺,余光里是奈布支着腿靠在床头的样子。奈布·萨贝达是个不会说谎,也不会掩饰的性格,仅仅是在这一点事情上有所隐瞒,伊莱早就看出来了。
“没了。”奈布松了一口气,他语气比方才轻松太多,“他刚才说,他这次要做的事,对我们没有影响。”
“最好不会……”伊莱想起自己隔着玻璃门和人对视的那一眼,想起多次和杰克产生交集时,对方给他的如临深渊般的感官,他忽然有点烦躁。
说不清道不明的负面情绪像毒水一样在心中沸腾,他又翻身背对奈布,动静不小。
这下奈布也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动了,向导在此方面向来敏锐:“有什么不对吗?”
“……那个白塔的特殊案件调查官。”伊莱伸手拽过兜帽搭在耳边,深夜里唯一的人声这下一点也不刺耳了——是他心绪不宁,和奈布关联不大——他调整呼吸,“很不稳定。”
这个形容有点奇怪。
在奈布看来杰克是个自制力好得过分的哨兵,他丝毫不怀疑对方在白塔接受过极端残酷的忍耐力训练。
“精神不稳定。”伊莱试着形容,但那种感觉很难诉诸于口,“像一丛盛开的玫瑰,只有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上根已朽坏、变异。只要有一点刺激……”
“就会变成张牙舞爪的怪物。”奈布接了后半句,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和伊莱一样深深吸气,又慢慢将它吐出去。
伊莱叹了口气。
“你这不是,知道吗。”
是的,奈布知道。
因为他给杰克做过一次精神疏导。和诱导发情那次同样,是个意外。
那次伊莱和他同行,只是半途两人被迫分开。他们去“取”一件东西,遗憾的是东西到手,撤退的半路上遇到一对野鸳鸯,一声惊叫,差点搞得两个人满盘皆输。
奈布顺手把东西扔给离围墙更近的伊莱,自己转身往灯火通明的宴会厅那边跑。
倒不是他有多想舍生取义、两肋插刀,而是偷溜进去的时候他透过通风管道的缝隙,看到宴会厅二楼某个房间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不出意外的话那是条不错的出路。
就是或许需要一点代价。
贴着墙壁的阴影动作熟练地攀上二楼,后面追他的人暂时追丢了,下一步定会在不影响宴会正常举行的前提下搜查这幢楼。
这情况似曾相识——同样是走投无路,同样是病急乱投医。
从窗台翻进没有开灯的寂静屋子,白纱窗帘被风扬起,帘下吊着的固体装饰物在纱帘回落时摇摆,撞到窗台发出几声脆响。
奈布脚尖落地,紧绷的神经刚因为这安静的屋子而片刻放松,他就听到一团漆黑的长沙发处传来一声轻笑。
“哪里来的小玫瑰,向哪伸出枝条不好,迷路到我房间来了。”
对方故意压着声音,这段话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连着房间里一个大活人悠长的呼吸声,在奈布的脊髓上滚过一道,弄得他一个激灵,向后退一步撞在窗台上。
“嘶——”不知道碰到了腰上哪一条敏感神经,奈布倒抽一口凉气。
“吓到了?”杰克起身,却没有马上走过去,他声音里带着些沙哑,身上似乎只有一件衬衫,领带散开落在沙发脚下,被他躬身捡起,搭在茶几上。
谁让你人在屋子里又不开灯啊。
扶着窗框的奈布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毕竟现在他有求于人。
“打扰你休息了?”奈布难得态度平和。
岂料起身的杰克又是一阵笑,笑得奈布莫名其妙。
“你总是,让我意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系上衬衫领口的两颗风纪扣,杰克走到窗边将厚重的遮光窗帘拉上,顺手拽着窗边带着一身凉气跳进来的向导,往怀里虚抱了一下,“又被发现了?”
“什么叫‘又’?”
刚要反抗就被松开的奈布嘴上不肯落下风,站在原地尽力适应几乎没有光线的视野。
而后房间里点了灯。杰克摁亮昏昏的壁灯,正将自己卷起来的袖子一圈圈放下去。
“第二次。”
解释简短,奈布说不出话来。
他移开视线,看见长沙发上略微凹陷的地方逐渐恢复原有的样子,看到茶几上冷掉的红茶和一旁显然被粗暴对待过的领带。
杰克的衬衫领口也有些褶皱。
“在想什么?”
该回话的人没有回话,杰克扣好手腕上最后一粒袖扣,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领口企图整理那些只能靠熨烫机器才能平整的痕迹。无果。
“你今天很奇怪。”谨慎起见,奈布找了个后背能倚靠的地方站好,看着转过身来的杰克。
哨兵金色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明显的疲惫。
“我们一共只见了几次。”杰克不再靠近奈布,他在距人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一手抓住窗帘拉开一条不明显的缝,偏头看向窗外。
楼外十步一岗,不过片刻就守满了人。
“那就是和其他几次都不一样。”奈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坚持。
这是一间密室,外头是严阵以待就等着瓮中捉鳖的护卫,屋里是一个几面之缘危险异常的哨兵。
他满心戒备,要在两条不好走的路之间选出一条勉强能走的来,可现在他在干什么?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问题,和白塔的哨兵相互谜语人?
“你要是欠我第二次,以后该怎么还呢。”
这句话像是杰克的自言自语。
“那今天先还一点。”向导仿佛从哨兵的一点恍惚中捕捉到了什么,奈布握紧了拳又松开,试着向杰克走近一步,仿佛笃定自己今天一定能以某种形式还上一些。
岂料这句话一出,刚才还平静温和的哨兵气势陡然一变,一把拽住窗帘,回过头来盯住不远处孤立无援的向导:“你看出什么来了……”
这可吓不着奈布,反而让他抓住了自己脑海中转瞬即逝的灵光,因有求于人而态度温和的雇佣兵扯着嘴角尖刻一笑,越发笃定。
“精神过载,不好受吧。”
杰克不怒反笑。
他随手扔下窗帘,对奈布摊开手。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恐怕也只有面前的小玫瑰,作为向导能够冷笑着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嗯,负荷过重。”杰克是眼睁睁看着奈布从窗外翻进来的,以他的视力,这一点黑暗不算什么,第一眼他就确定那个人是奈布。
只是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看见”,还是“想看见”。
良好的记忆力不只给人带来便利,“忘不掉”是一种负担。大脑会擅自对已有的记忆进行加工,因为太熟悉奈布·萨贝达,杰克有时候会在对方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见到”他。
精神过载让原本分割清楚的事情混在一起,捏造出来的记忆有时可以与事实等同。
而负责听觉的神经反应区域,还会擅自给那些部分加上它“应有”的声响,好比刚才,有人翻窗该有什么样的声音?
杰克不确定那是自己“听到”的,还是自己“想听到”的。
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白塔最顶尖的特殊调查官“开膛手”,毕竟也是血肉之躯,长期拒绝精神疏导,又总是执行一些会对感官造成巨大刺激的任务,他以良好的自制力把自己生生捆在悬崖边,可有些事情并非他自己一力承担就能从根本上解决。
白塔曾经希望他依靠,将自己的把柄拱手送上。但他没有。
不过现在,他想自己不介意在午夜翻窗来找自己消灾解难的小玫瑰面前,稍稍示弱。
“看到那根领带了吗,”杰克走近奈布,捉住向导的肩膀将人转向茶几那边,自己则贴到人背后,“如果不摘下来,或许我会用它勒住脖子,用窒息来唤回……”
“正确的感官。”
奈布打断杰克,伸手打掉杰克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皱着眉偏头打量比自己高半个头有余的哨兵。
他这些年见过不少精神过载的哨兵,黑市那种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贪图享乐的哨兵前脚在各种会对感官造成巨大刺激的任务里趟过,后脚又把卖命赚来的钱投进各种声色犬马的销金窟,生怕自己活得够长一样,可劲在精神解离的边缘试探。
可杰克在他印象中无论如何不该是这种人。
那面前这个哨兵,该是那种人?
向导一时间想不明白。
外头追捕他的那些人,也没有给他静静想明白这种问题的时间。奈布听到杰克轻声叹息,对方的手臂圈着自己的腰,在他没有全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塞进衣柜里,还在关门前恶劣地扣住下巴讨了个不轻不重的吻。
“精神疏导,这次互不相欠。”
柜门在奈布眼前合上,一缕昏昏的壁灯光从缝隙中挤进来,落在奈布被人吻过的唇边,一片黑暗中唯一的暖光好像要将那一片皮肤灼伤。
他听见哨兵应门,和上次一样三言两语打发走那些来搜人的护卫。
后来他给杰克做了一次精神疏导。
成荫的绿树间黑雾缭绕,碧蓝的镜湖倒映着一片翻腾的黑云,整个精神图景乍一看,鬼气森森。
“你!白塔就没有个能用的向导吗?”
听着这话的杰克笑出声来,嘴上没应。
奈布却在下一瞬间想明白了杰克的精神图景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向后一仰抬手捏了捏眉心,良久,精神触丝重新探出,试着触碰哨兵那一团糟的精神图景。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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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个疯子。”伊莱盖棺论定。
他用两个晚上断断续续听完了奈布对这件事情的坦白。
第二天晚上两个人作为一个小队,负责船上一个正在举行的午夜拍卖会的安保工作。说是安保工作,内容也只是守在货仓和后台之间的路上,听着前面的气氛越炒越热,那些挥金如土的客人们为了“稀有”的货物们叫价一次高过一次。
奈布皱着眉找了个离前场更远的地方站着:“他们在前场用了刺激情绪的香氛。”
大多数时候情绪稳定的向导对自身的非自然情绪波动极度敏感,黑市的拍卖会上使用含微量兴奋剂的香氛刺激客人的购买欲是常见手段,奈布无意置喙,但他自己和伊莱当然能少沾上一点是一点。
伊莱闻言也换了个有隔断的地方站岗,抬手虚掩在口鼻前聊作遮挡。
哨兵敏锐的嗅比向导更易察觉香气,只是对其中某些成分潜移默化的作用并不能敏感察知。
科隆博的工作人员推着下一件货物从两人面前经过,推车上放着一人高的物品,似有若无的香甜气味随着推车一路逸散。曾经常年在黑市的拍卖场后台卸货的奈布仅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红色幕布下盖着的上圆下平的货物是“小绵羊”。
见怪不怪,老皇历了。
不过那简单盖在上头的幕布显然不太牢靠,推车蹭过伊莱身旁的隔断墙,拉扯着那块布落下去。水果硬糖般的气息从笼中泄露,伊莱捂住口鼻急退两步。
两个工作人员轻声惊呼,手脚轻快地捡起落下去的遮盖,动作熟练地把它罩回推车里银色的笼子上,并态度温和地对守在两旁的奈布和伊莱致歉。
这一点小插曲不会对执行护卫任务的奈布和伊莱造成任何影响。如果不是从幕布落下去到重新被盖回去的数秒间隙里,奈布看到笼子里的“人”长着一对因为见了光而陡然竖起的兔耳,的话。
一瞬间的惊诧被他很好地藏在眼底,工作人员致歉后重新推着货物走向后台,奈布和伊莱对视一眼,确认了自己方才没有看错。
那对兔耳不是什么恶趣味的助兴道具,而是真实的,有血有肉地长在人身上。
向导,血肉兽耳,迸发的向导素……
后台通往货仓的唯一通道中只亮着几只足够照明的节能灯,惨白的灯光映着灰色的金属走廊,混着若有若无的刺激性香氛和向导素甜腻的气味,交织成一片叫人脊背生寒的诡异气氛。
那只“兔子”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价。
对“小绵羊”通常是什么价位心知肚明的雇佣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推着货物撤下来,要送去给买主的工作人员。
他吊儿郎当地斜倚在墙壁上,吹了个轻佻欠揍的口哨:“科隆博阁下最近生意不错啊,怎么不考虑给我们这些混子涨点佣金。”
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显然习惯了和这些嘴上不把门的兵油子打交道,回得滴水不漏:“您说笑了,能得高价,全仗各位尊贵的客人垂眸。”
“很会说话嘛。”奈布撇撇嘴,摊开手做出一副夸张的、无可奈何的样子,任由这两个人推着那只小兔子再次走过。
这是小人物与小人物的对话。
这一趟行程几乎每一夜都有不同规格的拍卖会召开,单是科隆博从自由佣兵组织雇佣的护卫便不下百人,这些人毫无规律地被安排到船体各处负责不同内容的护卫任务,每天以系统抽取的随机数更换任务地点。
像这样的对话,毫无营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伊莱看了一眼故作姿态的奈布,心头警钟长鸣。
“你也闻到了吧,向导素。”奈布心情不好,抓着自己精神体圆润的大尾巴,把那个嗜睡贪玩的小家伙倒提起来,恶劣地晃了晃,被小熊猫胡乱踢蹬四肢表示抗议。
两个人这时候已经回到房间,伊莱将精神力在房中铺开,谨防隔墙有耳。
一般拍卖场不会将正在情热期的向导直接拿出去拍卖,虽然飘散的向导素对如狼似虎的哨兵来说是天然的兴奋剂,但大型的拍卖场显然更注重秩序,也更为了方便客人。
如果出价的客人希望能够即刻享受,那么一支比不上小绵羊市价百分之一的诱导发情剂显然拍卖场不会吝啬赠送;如果客人偏好带回去慢慢教养,神智清明的小绵羊对他们来说或许也别有风味。
今晚的后台,那个向导是偶然进入了情热期吗?
显然不是。大多数卖场会保证拍卖当天货品的质量,这种提前一针抑制剂就能解决的纰漏是不允许发生的。
况且,那对兔耳……
“闻到了。浓度超标。”伊莱回想自己嗅到向导素的第一时间下意识看向笼子时,双眸捕捉到的画面。
除了耳朵,还有尾巴。
生物自黑暗中一瞬见光的自然肌肉反应,尾巴和耳朵根部确实和人皮肉相连宛如一体,以及浑身上下被浅粉色浸染确实只有在情热期才会出现的生理表象……
“你怎么想。”如果不是定期有奈布做精神疏导,伊莱一定会质疑自己清晰的记忆里离奇的画面是精神过载后大脑杜撰的。
“那还是人类吗,物种上。”奈布放开自己的精神体任由它气呼呼地跑开,伊莱看不出来小熊猫生气是因为奈布的恶劣行径,还是因为它的主人在拍卖场后台目睹了那样的场景。
“……不知道。”伊莱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团乱,他实在不能为那只小兔子的存在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杰克此行一定和它有关。”
年轻的向导口中出现了一个稍显突兀的名字,而伊莱听完这句话,竟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带给他一点释然。
白塔的特殊调查官,和长着兔子耳朵的向导。两个离奇的代名词组合在一起,前者诡异地中和了后者的不可思议。
“我们……”奈布一脸严肃地盯着蹲在墙角团成一团的小熊猫,手里把玩着从腰后抽出来的弯刀,将那把寒光四射的冷兵器转出漂亮的刀花,他有些犹豫,“静观其变?”
不想和任何麻烦事扯上关系的伊莱慎重地肯定了奈布的提议。
他看着自己那向来对黑市里作为货物的向导们缺乏关心的友人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继续出声:“奈布,你要小心。”
假如那只小兔子身上真的发生了什么人为的异变……
“我知道。”奈布收刀入鞘,将自己摔进床铺,抱着雪白的被子滚了一圈,以抚慰自己从那时起一直紧绷的神经,他顶着一头乱发从床上坐起来,捏了捏自己的脖子。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伊莱,因为他并不确定,自己从见到那只小兔子之后就一直觉得胸闷气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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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起身从前场离开。
他现在的身份是首都星的富商,造假的资料显示“他”祖父那一辈曾在联邦政府里谋得了一官半职,但职位不值一提。把资料一直写到两代之前,只是为了在扮演时更好地揣测人物心理。
中途离场虽然会引起不必要的注目,但因为拍卖场里弥散的刺激性香氛,杰克不得不这么做。
刺激性成分对他本就危如累卵的精神格外不友好,他装作受到影响的样子匆匆买下两个无用的奢侈品,又匆匆离场。在出口处拦住一位工作人员,表示自己略感不适,询问最近的卫生间。
下次应该提前考虑这种可能性,把伪装身份的等级至少提到能够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参加这种中大型的拍卖。
作戏作全套,杰克拐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了一捧水。
睁眼的瞬间,水流砸碎在洗手池倒锥形的瓷壁上,往下流转时短暂堆积在下水口处,汪起一滩净水,他错觉那里有一条金红的游鱼。
哨兵抹了一把自己满脸的水,借着手上的水渍将额前的头发揽起,略带冰凉的指尖顺着发间梳过,那条鱼不见了。
贯穿他日常生活的一环——无谓的幻觉。
镜子里的那张露出笑容的脸不属于他,是层一戳就破的面具,但是隔着面具,水该有的清凉多少传达了一点。
再转身出去,他没有回到拍卖场。对他来说,在前场看到那只高价卖出的小兔子就是最大,也是唯一的收获,再多的只有他必须用现在这个连拍卖场二层都极难进去的身份,想办法去查那只兔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本以为仅是调查,现在这样不引人注目的伪装身份会好些。
失策。
不过问题也没有那么大,只是要多费一番功夫罢了。
“你看那个人。”伊莱拽着奈布。
两个人装作饭后消食跑到船中开设的赌场里来,打算瞧瞧这灯红酒绿的地方会不会有什么人成为他们探查“小兔子”的突破口。
简而言之,碰运气。
好巧不巧给碰到了。
“那个,穿着灰色西装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蓝的装饰手表,体型比你宽一倍……”
“看到了。”奈布打断伊莱。
忽然想调皮一下的哨兵笑了一声,对上同伴无语的眼神忙收敛神情,恢复了平常正经的样子:“那是联邦政府的人,不过不是明面上的。这个人曾在情报部门任职,卸任后明面上开始经商,实际上依然作为情报部门的线人和科隆博交情匪浅,在某些时候为政府工作——”
“科尔·桑切斯。”
“说什么碰运气,你明明知道这有突破口。”奈布捅了同伴一袖拐子,对伊莱偶尔的拐弯抹角十分无语。
不过这也证明自己的伙伴确实精神紧张,种种迹象表明伊莱是有意活跃气氛,好叫自己不过分担忧,免得给哨兵本就紧绷的精神再加一重负担。
可先说要静观其变的那个人不是你吗。伊莱眨眨眼,在心里叹口气。
黑市里惯常的向导买卖不能给奈布带来危机感,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类似的事情见得太多,早在残酷的生活中练就了一副钢铁心肠。对他来说分化成向导不会给他带来太多的,和笼子里娇弱柔软、锦衣玉食的小绵羊同属一类的归属感和同理心。
况且黑市里那些不可一世的哨兵们似乎并不能因为他的向导身份,就拿他怎么样。
可昨晚二人在廊道中所见,至少昭示着一件事——除了资源分配式的一对一联结和当作玩物般买卖,这些人对付向导的手段还能再出花样。
奈布或许可以不在乎那些哨兵们的沙文主义,但人与兽同体——据二人后来的进一步推测,很大可能是向导与其精神体特征趋同——这种扭曲人伦的行径实在令人发指。
作为向导,作为尚且有思想、有人格的,人。
不得不承认,奈布有些胆寒。他至少应该搞清楚,那只小兔子是特例,还是某些人道德沦丧、精神扭曲的造物。
“那只兔子的买主是谁?”奈布扫了一眼面前不限次和庄家的对赌的赌盘,随手扔下去两个筹码,“和这个……桑切斯?有联系吗。”
两个人压低声音交谈,四周狂热的赌徒们满心满眼都是将要开盘的输赢,哪里顾得上两个雇佣兵打扮的护卫在说什么。
“有点联系。买主是C星系做燃料生意的,他在买下那只兔子之前刚和桑切斯签订下一季度的供应单。”伊莱探查情报向来快速准确,奈布对此唯有感叹。
赌盘中的筹码转眼间归了笑容客气的庄家,奈布将手里剩下的几个一口气扔进去,意料之中地看着它们与前面两个同样下场,挑着眉“啧”了一声,恼羞成怒一般拽着伊莱离开赌盘。
杰克此行目的果真与那只“兔子”有关。
远远近近跟了桑切斯几天的奈布终于从这个突破口身上获得了一点线索,可叹这点线索还是杰克给他创造的。
哨兵似乎很清楚自己对桑切斯的关注,戴着那张他熟悉的假面明目张胆地在自由舞会上和桑切斯搭话,中途还越过人群,冲自己挤眉弄眼。
真想把酒泼在他脸上,让他清醒一下。
舞会结束后杰克的假身份被桑切斯邀请前去参加后夜的私人聚会,杰克从善如流。奈布则依靠前些天到处跟着人转悠勘察到的地形,顺着通风管道把自己塞进了私人宴会厅的天花板夹层里——为了在天花板上吊起一只奢华的工艺灯,藏住通风管道的巨大豁口,保证室内的通风和照明。
私人宴会上寥寥数人,屋子里为了这群高贵的哨兵放着一点舒缓的轻音乐。
本性不羁的金钱豹压抑良久,终于得到释放,那只健壮的四足精神体甫一出现,就用钢鞭一样的尾巴将餐台上的酒精饮料扫到地上,任由它们全数摔个粉碎,它跳上去,哨兵的精神威压在房中铺开。
藏在天花板夹层里的奈布也不免受到影响。他精神图景里的小熊猫又是张开前肢恐吓不知道到底在哪的天敌,又是尾巴上浮毛炸起不安地张大嘴巴,最后终于找到落花落叶层层堆起的石缝,一头扎进去只露出毛茸茸的尾巴。
奈布顾不上它——反正是在自己的精神图景里,没人看见。
底下的杰克一来便亮明身份,他没有摘去假面,精神体便是最好的证明。
“阁下想知道什么。”作为情报人员,桑切斯心里很清楚白塔的“开膛手”是什么级别的存在,情报部门因为白塔的信息管控至今未能证实“捕猎”事件的原委,此时面对和事件有直接关联的特殊案件调查官,他心神难宁。
况且,对方的精神体……
金钱豹甩着尾巴,站在餐台上环顾室内,蓄势待发。
“别紧张,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此刻依然是同僚,这只是一次简单的情报交换。”杰克这时候一改在自由舞会上的谦逊和退让,不容置喙的气势浸透骨髓,他状似轻松地解开西装下摆两粒衣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长沙发上,交叠双腿。
房间里其余的人个个沉默。
“我想知道几天前拍卖会上那只‘小兔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兔子?”桑切斯一脸茫然,被酒肉灌满的脑子很是艰难地动了动,这才意识到杰克说的是什么,“您是说,那个兔耳的向导?”
基因精神药剂“Variatio”,简称“V”。就这样第一次,在奈布面前展现出它无比的存在感。
针对向导研发和投入使用,以针剂、胶囊两种模式存在。一旦摄入便可以使原本只能哨向一对一的精神力联结,变成向导单边的一对多。服用了这种药剂的向导情热周期缩短,不但会对已联结的哨兵言听计从,身体还会和精神向导同化展现出动物特征。
因为精神联结一对多的超负荷,服用药剂后的向导精神紊乱,通常只能保留5-10周岁人类智商,仅有3-8年寿命……
“阁下!留步。”桑切斯急切挽留将要离开的杰克,“我……这件事,我需要向上汇报。”
他指的是联邦政府在药剂研发和投入使用上显然知情,并且有高层默许此事发生。
在精神力明显强于自己太多的哨兵面前,说谎是绝不可取的,但情报就这么简单被人撬了出来,桑切斯作为中间的执行人显然担不起责任。
“随你。”
杰克站在门前扣好最后一颗衣扣,推门而出。
早知会得到这种情报,就应该先想办法把天花板上那支小玫瑰留在外面。
转过廊角,哨兵嗅到一丝玫瑰的芬芳。
线条流畅的弯刀撕开空气直逼咽喉,杰克脚下一顿,任由那把刀锋利的刃口顶在自己柔软的颈皮上。他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似乎刺激到了情绪激动的向导,奈布一愣,抓着刀往后急退。
“都听到了啊……”杰克扶额叹息,“如果我说,这件事你不该管,你要怎么办?”
“那不可能。”奈布深深看了一眼几步之外的哨兵,毅然转身。
他浑身冰凉,是强撑着一口气,才能依旧脊背挺直地、坚定地走下去。他不是体制下被剥夺了思维和意志的物资,他是一个人,惟愿自己平庸,也不能丧失作为人的底线。
这不是该不该他管的问题。
猎人们不但举起猎枪和屠刀,还要将猎物玩弄于股掌,看着它们挣扎起舞、婉转求欢,那些失去了爪牙的小动物瑟瑟发抖,甘愿在恐惧中沉溺幻想,自愿引颈受戮。
可这世上毕竟还有野性难驯,毕竟还有傲骨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