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到此不分明（晚清）》何以见相思

4、清廷夜色凉如水

　　“哦，是六阿哥。是六阿哥做的吗？”皇后显然松了一口气，她问俯身下跪的奕訢，奕訢很坚定地说，“儿臣一时失手，还请母后责罚！”

　　皇后不再说话了，不停地用眼睛瞄着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的静贵妃，分明是将发落权交给了六阿哥的亲娘。

　　停了一会儿，静贵妃身形摇晃地站了起来。在奕訢跪下去的那一刹那，她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现在，她那美貌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那么，奕訢，去吧。自己去乐道堂外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是，儿臣遵旨。”奕訢给皇后和贵妃请了安，走了出去。

　　而后，脸色很不好的静贵妃也给皇后福了一福，“娘娘，臣妾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皇后露出体谅的神色，温言说道，“何必罚得那么重呢？都是作额娘的人，难道我不能理解你么？”静贵妃面色很坚定，眼圈却发红，“不，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妾不能因他是我的儿子就存心包庇！”

　　很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她那时坚定的神色，这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也不让人看笑话的品质，让我敬重了许多年。

　　夜深了，乐道堂里的主子、奴才、阿哥格格都统统睡熟了。夜，静静的，悄悄的，我已经佯装睡着大概有一个多时辰了，现在终于到了可以起床的时机——

　　不知道为什么，我决定去探望六阿哥奕訢，为了好奇，也或者，为了内疚。

　　风很凉，我站在走廊后面，时刻有被侍卫们发现的危险，我屏住了呼吸。

　　“出来吧！”

　　一个声音忽然在我正前方传来，我吓了一跳，那正是跪得笔直的六阿哥奕訢。

　　我也就不再遮掩，笑着跑到他面前去，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怎么知道我来？”

　　“习武的人耳朵都是很好的。我和四哥从小练武，你的脚步声虽然刻意掩饰，但是却急且重，可见心绪不宁。”

　　“六爷真厉害，什么都逃不过六爷的一双法眼呢！”

　　奕訢这回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我说，“今天皇后娘娘说，在我爹来接我回去的这段时间里不要再去和阿哥们玩闹了，让我和寿恩公主一块儿跟着嬷嬷学学规矩。寿恩公主，是你的妹妹吧？”

　　“嗯。”奕訢轻轻地说，“那很好啊，你也该学学规矩，不要整天跟着四哥后面玩闹。”

　　这样的对话真无趣。

　　我一屁股坐在奕訢旁边的台阶上，仰着头托着腮，晴空万里，星光闪烁。星空真美！我喃喃地念诵诗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那端依旧沉默，我说，“咳，六爷，问你一个问题好么？”他还是沉默，我说，“今天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做的？为什么要替四阿哥顶罪呢？”

　　奕訢抬起了眼睛，“因为必须这样。”

　　“为什么？”我追问。

　　“四哥是皇后的儿子，四哥当众丢了脸，皇后会生气，会责怪我不懂事，会责怪我为什么不劝着四哥，额娘也会为此而伤心。与其这样，不如我来承担责任，总要识时务，母后的暗示已经那么明显。我这个妃子的儿子不出来顶罪，那要谁来认这个错呢？”奕訢转过了头，“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你什么也不懂。”

　　“你自己要说的，我怎么知道呢？”我笑。“我爹给我起‘安晴’这个名字，大概是希望我永远活在阳光下。奕訢的‘訢’也是快乐的意思吧，六爷，你为什么不快乐呢？”

　　奕訢的声音轻柔得像午夜的一支催眠曲，“安晴，皇家的孩子，天生要具备一种能力，一种知道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的能力。”

　　这话如此苍凉，如此无奈，我想到了白天静贵妃明明泪珠就要落下还是坚决的神色。

　　“可四阿哥不是很洒脱么？”

　　“那是因为四哥有另一个本领，那就是，他的额娘是皇后。”

　　又是长久的沉默。

　　六阿哥说，“安晴，你好像变了。今天你伶牙俐齿地和杜师父说话，真不像是七岁。可是……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我听出这话里的关切，感动地向他微笑，“好，六阿哥说的话，我都听。”

　　“好冷啊。”夜风袭来，我撮着双手呵出一股热气，还是瑟瑟发抖。“过来。”我怔了一怔，是风太大所以听错了吗？

　　可是我看见奕訢在微笑，他微微张着双手，“皇子也不是铁打的啊，我也冷，一起取暖吧。”“哦！”我顺从地靠过去，嘟囔着说，“要说取暖还是抱四阿哥比较好，他胖，抱起来比较暖和。”头顶上方传来了笑声。

　　一阵朦胧的火光，奕訢立即松开了手，我冷不防跌倒坐在地下，揉着眼睛看那团火光后面模糊不清的人影。

　　“皇阿玛！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奕訢从跪的姿势立即变成了一个打千儿的姿势。

　　天哪，是皇帝啊！我惊诧地张着嘴巴，呆呆傻傻就着月光看眼前的中年人，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个人隐约有点熟悉，可是，为什么一去想在哪里见过，头就会很疼很疼呢？

　　“六阿哥在这里干什么？”皇帝问。

　　奕訢将白天的事情复述了一遍，皇帝说，“你起来吧。”

　　奕訢犹豫着，“可是额娘说……”皇帝摆着手，踱了几步正对着月光，月光将他整个身形照映得无比苍凉。许久，他发出悠长的叹息，好像在对六阿哥说话，也好像不是，“洋人、鸦片、贪官、污吏，内外交患！跪，跪，跪！我们只知道向洋人低头，一再地让步，在他们面前卑躬屈膝，难道这样就能换来夷人的尊重？不能！不能！他们搜刮我们中原的东西，割让我们的土地，不知廉耻地侵犯！我大清的皇子要奋发图强，不是靠跪一跪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的！”

　　“六阿哥，你记住皇阿玛的话了吗？”皇帝的几许银丝在此刻老态毕露的十分更加触目。

　　“儿臣记住了。”奕訢答。

　　而后，我和六阿哥并肩立在风中，目送道光皇帝的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