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容身》京若水

2、上部第一幕·前途未卜-01

　　料理好奶奶的后事，我仍旧决定先回到义父身边，至于今后的路，或去或留，到如今只怕已未必由我。临行前，我又去了奶奶的葬地，算是告别吧。七年前，我不辞而别，今天至少不该为此事再伤她老人家的心。
　　立身于奶奶墓前，我心中似有万千凄然感慨翻腾，却终究只能徒留“苍茫”二字。往事难拾，此刻的我惟有在心头默念：奶奶啊，我知您疼我，若您知晓了我这些年来的作为还愿认我这个孙儿，就佑我平安吧……

　　我跪下给奶奶行了大礼，起身准备离去时，不想竟对上那人似有深意的目光凝视。廖斯宸，我中学时代的一位学长，此番为了奶奶的事出钱出力，说起来我理应好生谢他，只是我此生走到这般田地，多少也算拜他所赐，如今却让我以何种心思再叙旧情？
　　无心解读他眸中信息，我力求平静地避开那目光，摸出衣兜中的香烟，点燃了深深地吸入一口，径自转了身向山下走去。

　　墓园的地势很高，石阶危峭、古木参天，频频秋风之中正是落叶归尘的萧索时节。人世间几多飘零几多怨悔全然淹没于这瑟瑟微寒之中，很平静，也很淡泊，近乎完美的一派死寂。
　　蓦地，有一行鸿雁划过天际，几声凄厉的啼叫撕裂了静止多时的空气，我抬眼望向空中难辨远近的几簇浮云，极目处似能见海，然而眼前所见地却终究还是混沌一片。

　　“今后有什么打算？”片刻失神间，廖斯宸已然追了上来，与我并肩而行。
　　“嗯？”，带些嘲讽的偏了偏头：“打哪来回哪去吧。”不然，我还有地方可去吗？
　　“什么时候走？”
　　“明早。”
　　“何必这么急？你……总还要整理下老人的遗物……”
　　见他急走了两步在前方挡住去路，我不禁生气。时至今日，我的事何用他再来劳心费力？人已去矣，而那个家，七年未变，我走进去回忆的都是七年前的种种，他，是有心还是真的不懂？
　　“没什么好整理的。”
　　“季翔，奶奶生前最记挂你，你回来时老人家精神已经恍惚，有些话恐怕就没来得及跟你说……”
　　“哦？”不耐烦地，我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该说的早已说过，没说的也是她老人家打定主意不想让我知道，况且我如今也早没了追问的兴趣。”语毕，再次越过他向山下去，却不想那人竟还要追赶，心中苦涩地，我止了步子背对着他缓缓说道：“记得留个账户给我，之前你垫付的那些诊金我会尽快汇还给你；至于我的事，廖斯宸，今后就不劳你费心了，毕竟我也早就过了让你呼来呵去的年纪，不是么！”

　　我以为，这席话中拒人千里的态度再明白不过，但凡聪明人听了都该无意多讨没趣。于是，撇下身后的恼人纠缠，我决然向前，未及走远却隐约听得身后的人说道：“季翔，你说话竟还是那么刻薄”。自嘲地扬了下嘴角。刻薄么？哼，现在的季翔远不止如此。

　　自墓地回到住处，我草草收拾了几件杂物便开始坐等时间的消逝。

　　要我整理遗物，莫非有所暗示？手中攥着旧宅的钥匙，无所事事的我不禁思量起廖斯宸在墓园说过的话。到我回来时奶奶已然入院，为方便照顾而就近寄宿酒店的我，至今也未回过老屋。该说这是有意的逃避么？我想是吧，至于奶奶的遗言，我亦是知道的。听她反复叨念那句“可怜的孩子”我就明白了她想要说的是什么，因为，那些话她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奶奶是要我好好照顾自己，关于这点，我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很郑重地答应过了；她还要我忘记七年前的事好好活着，其实这我亦已做到，只不过是选择了一种她不希望我选择的方式……但是，奶奶，您不明白，我之所以选了这条路，不过是一心想要避开您那忧伤的眼神而已，如今，就是想再看看您老人家的音容已是不能，那么，我也……以前，我总不敢与您直言，因为说起来，我也不是很喜欢自己现在所走的路，却无奈已经走得太久、太远，怕是除此之外再也无路可退，无处容身！

　　奶奶，不知您看在我这份情难自持的窘迫份上，是否也可以勉强安心地含笑九泉了呢？
　　还是说，您觉得如今的孙儿已然很陌生，很惹人厌烦了呢？
　　多年来刻意埋藏的苦涩自踏上故土的那天起就显得暗涛涌动难以自控，终于，在此刻，它决堤而出泛滥成灾。任自嘲地苦笑漫上嘴角，我将那钥匙扔在床头的小柜之上，起身走到窗前，决意放弃抵抗，暂时任由情绪宣泄一会儿，因为，我大概真的感到疲累了。

　　此时，窗外的世界一派清朗，晴空之下有一如既往的繁华街道，人来车往中多少的行色匆匆，为人为己的疲于奔命……而我，真的是嫉妒死这可以为了某个归宿而辛勤耕种的幸福了！
　　所谓“命里若无莫强求”，不知是不是注定的，我竟生无所系？未及周岁父母便双双辞世，以至于我没能对他们留下半点印象，那一张满月时与双亲的合照已是我唯一所有。幼时与奶奶相依的日子虽平淡却很幸福，今天来看，大概那样的幸福时光我此生已再难拥有。然而不知何故，奶奶始终不愿过多地提及我父母，一再追问下，我只是失望的得知自己母方根本没有亲属，父系亦唯有奶奶这一个亲人而已。现如今奶奶亦已病故，而亲人皆不复存世的我也早就失去了好奇的童心，放弃了探究双亲过往的执著。

　　是的，奶奶，我在墓园与廖斯宸所说的可不是戏言。我想，那些前尘往事对于今天的我已经了无意义，所以，我是真的无心再追问了。曾经，您给我讲述的最详尽的就是父亲念高中时的事情，说他是如何的优秀，让您和学校都以他为荣……我那时真是听得特别感动，无须您多言便欣然接受投考那所学校的建议。只是，没想到那里成就了父亲的风采，却成就了我的梦魇，挥之不去、入夜重演。至于母亲，我想您一定是做了刻薄的婆婆，总是不喜提她，我甚至连她的姓都不清楚，只知道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