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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北燕
      第一章叫哥?叫谁哥?
      “阿征,你手机。”
      夏征雁立刻摸了摸自己的手术衣,瘪瘪的。本该在口袋里的手机现在正在姜明明手里,不知道有谁的来电,铃声还在吱呀乱叫个不停。手术室的洞洞鞋有点大,跑起来有点踏踏的响。踢溜溜的过去,从巡回手里把手机接过来,嬉皮笑脸的说:“谢了啊姜姐。”
      姜明明压着声音说:“你去食堂吃个饭都能把手机吃丢了,可真服你。”
      夏征雁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未知来电,正在疑惑,姜明明没好气:“你也换一个铃声,乍一响起来都被吓的心律失常了。”
      夏征雁呵呵答应着,转身过去接电话:“喂,你好。”
      那边沉默了一会,犹豫着问:“夏征雁?”
      这人不太会发“征雁”这两个字的音,听着奇怪,也没来由的不太舒服。
      “我是。”
      那边松了一口气,继续说话的口音夏征雁无比熟悉却又好像很多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恁妈,快不行了,恁回来看看吧。”
      ……
      夏征雁被车站的人流卷着往前蹭,白鞋被踩了两脚,那两脚扎扎实实的轧过去,他疼的龇牙咧嘴。这小破车站都过去了十几年了,也根本没有任何长进,拥挤的出站通道,灰的看不出颜色的白墙,以及一出站就有各种黑车司机上赶着来问:“坐车吗?马上就走,便宜的。”
      夏征雁忍着性子摆摆手,低着头匆匆的走。出了汽车站之后,他就□□脆猛烈的北风吹的脸都麻了。本来羽绒服是敞着的,他赶紧放下书包,把羽绒服从下到上拉了个严严实实。
      姑姑打了电话来,夏征雁接了:“喂,姑。”
      夏碧青在那头问:“阿征,到了没?”
      夏征雁盯着自己好几个鞋印的白鞋,叹口气:“到了。”
      “冷不冷?”
      夏征雁缩缩脖子,笑着撒娇:“冷得很。”
      夏碧青没好气的说:“要我说,别去。白折腾,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她打过一次电话问你好歹,这要走了还见什么见。”
      电话里传来商明的声音:“欸,说你这人,他们打电话来问你要阿征的号码,不也你给的嘛,现在人都到那了,你说这话。”
      夏碧青蛮横的很:“我现在就后悔了不成啊?阿征那么怕冷,到那别冻坏了。”
      听着姑姑跟姑父在那头“打嘴仗”,夏征雁心情好了点,笑说:“没事儿姑姑,我穿了很厚的羽绒服。”
      夏碧青“嗯”了一声,交代他:“看看就回来。啊。”
      夏征雁答应了,然后挂了电话。一个穿着绿色旧棉袄的中年男人挪过来,犹犹豫豫的问:“征雁?”
      夏征雁分辨了一下那人说话的声音,判断了一下应该就是前几天打电话给他的那位“本家大叔。”
      “嗯,我是。”
      男人重重松口气,招呼着夏征雁上一辆面包车:“来来来,快上车。”说着要来接夏征雁手里的书包。夏征雁往边上让了让,没让他碰到。
      “没事,我自己来。”
      那人也没介意,引着夏征雁往车上走。
      面包车也不知道平时是装什么的,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羊肉的膻气。夏征雁受不了这味,差点没呕,脸冲外面,硬深呼吸两下忍住了。
      男人先上了驾驶座,邀请夏征雁,夏征雁上了车,上去之后马上把窗户打开了。本家大叔一边发动车一边侧着目光打量夏征雁,“嘿嘿”笑了两声:“正好看,是不像俺们这的人。”
      夏征雁看着窗外,没有心思答话。他的确不像是这里的人,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可他曾几何时,是多渴望能成为这里的人。
      本家大叔没多说话,只是交代:“咱先回家。”
      夏征雁声音低低的说:“先去医院看……我妈吧。”
      大叔说到他妈妈就有点伤感:“恁妈在家嘞。”
      夏征雁看着大伯,皱了皱眉:“出院了?”
      大叔叹气:“大夫说治不好嘞,叫拉回去准备后事。”
      准备后事?要到准备后事的程度了?
      夏征雁的心里一点悲伤的情绪都没有,只感到惊讶,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冷血了。
      面包车开出省道后又吭哧吭哧开过了一段泥路,折腾了两个小时总算是停了。夏征雁真的要吐了,车一停就慌不择路的冲下去,奔到路边呕,大伯吓住了,凑到边上,不知道该咋办。
      夏征雁没吐出来,属于北方农村干冽的空气反而让他好过不少。他冲大叔摆摆手,自己从包里掏了瓶矿泉水,喝了两口,冰冷的清水从清晰的从食管流到胃里,让夏征雁一下清醒了。
      “没事。”夏征雁擦了擦嘴,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只是在村口,还要再走一段路才能到。
      大叔看他脸色好了点才放心,领着他往前走。一路上会遇到一些村里人,他们跟大叔打招呼,叫他:“牛叔。”然后就藏也藏不住的打量夏征雁,小声嘀咕:“这是凤凤在外面领的那个娃?”“这么大了啊。”“命好啊,现在长的恁瓒。”“叫什么名儿来着?”“什么雁?”“真不是俺们人,起的名叫都叫不利索。”牛叔不耐烦的摆手:“回去干馍馍,恁娃都要放学了!”
      夏征雁始终低着头,一脚一脚踩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不做声。牛叔好像想安慰,但又找不出话来说,只好一路上怼着那些想嚼舌根的人。
      走了二十分钟的样子,两个人在一座小平房前停下。平房外卧着一条黄灰相间的小狗,好像才几个月大的样子,蔫蔫的也没什么生气。
      这小平房夏征雁一点印象也没有,可能是后面新建的,也可能是夏征雁已经彻底忘了。
      牛叔指着虚虚掩着的门:“就在这。进去吧。”
      夏征雁踢了踢脚下的一个小土包,走上前去推门,木门发出了垂死挣扎似的吱呀声。
      推开门就看到了一个矮矮的灶台,边上摆着一个碗,再往里看,就一眼望尽了全貌。
      床上躺着一个人,边上一个小孩端着碗,似乎在喂床上的人吃东西,但那个小孩太小了,靠在炕边都感觉够不着上面的人。
      小孩听见人进来了,转过身来,愣生生的瞧着,不说话。
      牛叔往里走,轻声招呼夏征雁:“征雁,来。”
      床上的人听到这名字似乎有了力气,伸出手来把挡着视线的小孩往边上推了推。然后就与夏征雁对视了正着。
      夏征雁无法把床上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跟印象中那个能干又爱笑的“妈妈”联系到一起。
      十三年了,什么不能变呢?
      夏征雁走过去,站在炕边,看着李凤凤,目光里没有什么波动。他可以跟牛叔说“我妈。”但是当着李凤凤的面,他是叫不出口的,憋着气,又很不甘心。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不要我你就把自己过成这样?
      李凤凤想拉他的手,但是动了动手指头又不敢,怯怯的收回去了,徒劳的张着嘴要喊他。没喊出声音来,但夏征雁看清了口型,她在喊“南南”。
      从出生开始,他就有这么一个小名了,因为征雁就是南飞的雁。可自从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人叫过了。
      李凤凤情绪波动太大,猛烈咳嗽了两下。
      边上的小孩从夏征雁跟炕之间的缝隙挤进来,凑到李凤凤面前,似乎在观察她咳嗽的怎么样。
      李凤凤扯出一个笑,冲小孩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没事。
      夏征雁一直没什么波动的心绪愣是揪了一下。
      十三年前,李凤凤那么绝情的一把把他推出去的场面突然就回来了。她对自己这么温柔过吗?没有。自从他们搬到了这个小村子,她就没有对自己有过片刻的温情。
      就这么几分钟,李凤凤就又要睡过去。夏征雁搭了一下她的脉搏,很明显的濒死脉搏。
      李凤凤可能没想到夏征雁会愿意碰自己的手,她的眼睛转也不转的盯着夏征雁的手指看,他的手指很细长,被外面的冷风那样吹,也只是红了红,还是很白。跟这里的人半点不一样。
      夏征雁见她一直盯着自己,慢慢放开了手,没什么情绪的问:“到底哪里不好?”
      李凤凤说不出来话,牛叔赶忙道:“说是这里长了瘤子,治不好。”他说着指了指自己食管的位置。
      夏征雁静静看着李凤凤,她的确瘦的不像话。这毛病到最后几乎是活活饿死。他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千里迢迢的把我招过来,有什么话要说。
      李凤凤闭了一下眼,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她把一直靠在床边的小孩往夏征雁那边一推,小孩踉跄,撞到了夏征雁的怀里。李凤凤痛苦的呜咽,然后一把攥住夏征雁的手腕,夏征雁竟然被她攥的生疼。
      李凤凤濒死的呜咽声听着人心惊。牛叔赶忙凑过来,帮着她说:“凤啊!哥知道恁的意思,哥帮你讲。”
      李凤凤剧烈的喘着气,渐渐松了手。
      夏征雁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了一眼那小孩,看着不过五六岁,穿着脏旧的灰棉袄,头发干巴干巴的,不知道沾了什么,一撮一撮的不干净。
      牛叔冲小孩说:“愁娃,叫哥!”
      夏征雁瞪大了眼睛,叫哥?叫谁哥?
      小孩低着头,抿嘴不说话。牛叔拽拽他:“讲话!愁娃,讲话!”
      小孩终于开了口,看了眼夏征雁,张口满是西北土地的口音:“哥~”
      夏征雁的脑子宕了一下:“谁是你哥?”问完这话之后,没等回答,夏征雁就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被找来。他先是涌起浓浓的愤怒与不甘,几秒钟过后又不可言喻的难受起来。自我嘲笑的想,还以为真的是因为想见他一面。
      敢情是要托孤。
      牛叔看夏征雁的脸色不好,也知道这事不是一时半会能讲得好的,只好打圆场:“征雁啊,要么今天先去歇一歇。屋都给你安排好了。”
      夏征雁没说话,牛叔只好又冲小孩说:“愁啊,带你哥去叔家歇。”
      小孩点点头,虽然李凤凤已经睡过去了,但是他依然跟她讲话:“妈,我带俺哥去叔家,就回。”
      李凤凤当然没有应答。
      牛叔去村支部了,小孩就带着夏征雁走。天慢慢的黑了,小孩一点不怕,也不说话,就低着头领路,家门口那个小土狗就一直跟在他脚边,一颠一颠的小跑着。
      没几分钟,就在另一座平房前面停下了,平房连着三间屋子,想来就是牛叔的家。
      小孩指了指屋子:“这间。”说完之后什么多话都没有,就要掉头走。夏征雁见天都黑透了,追着问:“欸,你!”他不知道小孩的名字,只听牛叔喊“愁”还是“丑”的,听都听不明白。
      小孩停下脚步看他,夏征雁斟酌了一下用词:“天黑了,你不要一个人走。”小孩回答:“没事。”说完之后,蹲下来拍了拍小土狗的屁股,催它走。
      然后一人一狗就这样走了。夏征雁犹豫了一下,再追上去的时候却发现不过这么几秒钟,小孩就已经走得看不见人了,这里一步踏出去夏征雁都没有信心能原路回去。牛婶听到了动静,出了门,见到夏征雁愣在门口,把他领回了家,还宽慰他说:“不要紧,愁娃机灵的很,夜路也不是没走过,没事。”
      夏征雁只好作罢。
      晚上牛叔回来,还带了酒,要请夏征雁喝,夏征雁婉拒了,他从来不喝酒。牛叔很感慨,他看着夏征雁说:“恁小时候啊,就跟面团子似的,跟咱这的人都不一样,我抱过你两次,哎嘿,都怕把你抱折了。”
      夏征雁一点不记得牛叔抱过自己,但还是礼貌的笑了笑。
      牛叔喝了一口酒,叹口气:“后来你被送走了……”见他说这话,牛婶推了推他,示意不要说。牛叔眉头一皱,喊:“有啥不能说的!阿凤不狠下了心送他走,现在就跟愁一样,啥时候望到头。”说完他看了看夏征雁,发现他没什么不悦的神色,才缓下语气说:“征雁,你真的别怪恁妈,那时候生活太难了,我们这里这么穷,连饭都吃不饱。你姑姑从国外回来的,要你,恁妈怎么也要给的。”
      夏征雁摸了摸干巴巴的筷子,点了点头。
      牛叔笑笑,然后给自己倒酒:“你考学了没?现在在哪里工作啊?”
      夏征雁把筷子放下,回答:“江城大学,现在在医院里工作。”
      牛叔把杯子“哐当”一声磕到桌子上,赞道:“是大夫啊!那什么时候都有饭碗端!真有出息!”
      夏征雁不知道有饭碗端怎么就算有出息了,但也没反驳,笑了笑。然后问:“我妈,什么时候这样的?”
      牛叔:“去年。一开始就吃不下饭,拖了好久,真的快连水都喝不进去了,才去县里看,看了就说太迟了,不成了。”
      夏征雁皱眉:“那……大伟叔呢?”
      牛叔叹气:“十年前就没了。”
      夏征雁眉头皱的更深,那他那个弟弟,到底是怎么回事?牛叔似乎也看透了他的疑虑,解释:“愁娃啊,愁娃是恁妈捡的。五年前吧,欸,那个冬天,冷的人受不了。愁娃就这样被人包了个薄被子扔在了村部门口,被恁妈看到的时候,都快冻僵了。”牛叔摸了摸下巴,好像回想起了那个冬日的早晨:“说起来也怪,都说小娃活不成了,结果恁妈一抱他,喂了点羊奶,竟然又活了,哇哇乱哭。”
      夏征雁忍住了心里那点酸涩,李凤凤,连一个捡来的娃娃都这么舍不得,当时却那么决绝的推他走。说是为了自己以后更好的生活,可自己哭成那个样子,拼命的说,只要妈妈。她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北方的冬天冷的彻骨,夏征雁睡在坑上,还会忍不住的发抖,到深夜了都没合眼。可能是因为又回了这里,后半夜迷迷糊糊的老做梦,梦到李凤凤看着他流眼泪,又梦到大伟叔跟李凤凤在一个夜晚偷偷点着灯商量,怎么才能把夏征雁送走。他张着嘴想喊,我不走,我要跟妈妈在一起。但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
      痛苦挣扎之际,牛叔的声音在窗户外响起:“征雁!征雁!”一边喊一边拍着窗户,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砰砰”的声音,惊人的很。
      夏征雁一下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答:“牛叔!怎么了?”
      牛叔喊:“快起来,恁妈可能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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