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序》沈君欢

1、宋欢

　　初次见她，是在上林苑猎场。

　　那是一个宠柳娇花的春天。

　　父皇组织了一场围猎，带着他新收入宫的妃子们去游玩。

　　我看着父皇搂着那些同我般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时间想起了我那刚走一年的母妃。

　　我是父皇的大公主，娴妃安氏的女儿。

　　娴妃娘娘一向受父皇喜爱，于是我也成了最受宠的公主。

　　别的公主只能学学诗书女工，我却能策马驰骋于猎场上，黑衣猎猎作响。

　　去年是安庆七年，我在那年夏天行了笄礼，而母妃也在那时得了病，没等到今年春天就走了。

　　母妃的病最重的秋天，父皇又选了秀，五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进了宫，从此父皇更少来母妃这里了。

　　因为这个我很是生气，平常在宫里遇到那些妃子连正眼都不去看一眼。

　　现在也如此。

　　我策马扬鞭，弯弓射箭，一气呵成。

　　然后侍从将射中的鹿捡起，恭敬地跟在我身后，走到高台前跪下。

　　“儿臣献给父皇，祝父皇万寿无疆。”

　　我如是说。

　　那个男人哈哈笑着，跟旁边的她说：“眠儿你看，这就是朕的大公主，欢儿。”

　　我抬头，撞上了她的目光。

　　那双眼睛，满是温柔娴静。

　　后来听说，那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凌棠眠，凌贵人。

　　她说：“公主殿下风华绝代，当真是无人能及。”

　　恍惚间，我觉得她和我逝去的母妃眉眼间有点像。

　　就那一瞬间，我明白了父皇喜欢她的原因。

　　不过沐在光中的她才是风华绝代。

　　第二次见她，是在半月后，我又在御花园里见到了她。

　　她站在一片海棠树前，一袭淡青衣，微微回首。

　　春光乍泄，她的侧颜让我都为之惊艳，而后是心动。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儿臣见过凌贵人，凌贵人万福金安。”

　　她转过身来，微微一惊，忙回礼。

　　“嫔妾见过大公主殿下。”

　　几番简单的寒暄，我才知道她只是个比我大两岁的女子，出身只是普通官家小姐。

　　“今天风大，殿下怎么不多穿点？”她轻笑着打量我。

　　她真的有点像母妃啊，无论是那张脸，还是性格。

　　似是应景一般，一阵风吹来。

　　不巧，本公主自小学武，身强体健…不过还是打了个喷嚏。

　　凌贵人解下自己身上的轻纱斗篷，走到我身前为我披上，系好系带。

　　动作轻怜，气息在我鼻尖若隐若现。

　　“殿下怎么没个侍女跟着？”她看了看我身后。

　　“我不喜欢侍女跟着，我喜欢自由，不喜欢束缚，那些侍女只会告诉我，这不合规矩，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那太没意思了，我是公主，是大周的大公主殿下，我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选择。我才不要当那一套宫规下的木偶。”

　　闻言，她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光彩。

　　“公主可以在皇宫大内自由自在肆意张扬，也只是仗着皇上的喜爱罢了。等殿下嫁了人，出了宫门，会被束缚在更小的门里。”

　　“我听闻，会是金家的二公子。到时候没了皇上的庇护，在深宅大院里，公主又该如何？是继续肆意，还是遵守所谓的女德？不过殿下这性格，嫔妾倒是真的喜欢。”

　　唇枪舌剑，滴水不漏。

　　“殿下勿怪，嫔妾自幼受这套女德束缚，深知这种思想盛行千年不变，嫔妾只是一深宅女子，进宫后更是要为家族为自己守好这一套规矩，自然无力改变。”

　　她又是一礼。

　　“嫔妾自知失言，还请殿下恕罪。”

　　这些我也想过，听闻父皇在我及笄时就属意了金家二公子做我的夫婿。

　　金家二公子金明渊温润如玉，年少有成，也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宫里众娘娘侍女却都在小声议论他是否能镇的住我。

　　我也不生气，只是觉得这凌贵人看的更长远，更通透。

　　我就跟她说：“凌贵人的脾性，儿臣也很是喜欢。”

　　就这么成了朋友。

　　第二天我亲自将那斗篷还了回去，进了她宫里喝了口茶，自此以后就成了习惯，每日都去逛两圈坐一坐。

　　她的花醉宫遍是海棠花，在这春日里最是漂亮，她又在一株最高大的海棠树下放了石桌石椅，每日我就陪她在这里坐坐。

　　我陪她赏花，陪她饮茶，替她向她娘家送东西送信，她也为我绾发描眉，给我念书上的故事，站在校场边上看我射箭。

　　就这么一日一日地过着，转眼就过去了半年。

　　宫里宫女又换了一轮，宫墙还是那么红。

　　父皇知我俩要好，也很是欣慰。

　　于是让人挑了个吉日，把我和金家二公子的婚定下来了，同一天封了凌棠眠为嫔位。

　　这样一个好日子，我却不觉得开心，她也是。

　　她说，欢儿，没了你，我一个人在这深宫里，该怎么办啊。

　　我说，我也不想嫁那金明渊，我想…一直陪着棠姐姐。

　　我第一次唤她棠姐姐。

　　她说过在家中小名便是棠儿，到了宫里皇上唤她眠儿。

　　我这样是不合规矩的，因为她是凌嫔，父皇的妃子，我的庶母。

　　可她听到那个称呼后只是愣了愣，随即抱住我，哽咽道，

　　“好，好欢儿，棠姐姐也想一直陪着你啊…”

　　自那天以后，我们更加形影不离，连金明渊来约我射箭都不去了。

　　我喜欢她，我知道。

　　宫里宫女们都在说大公主殿下和凌嫔娘娘是如何要好，有些流言蜚语隐隐约约传了出来，宫女们看我和凌嫔在一起时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

　　可我就是对一个女子动了情，她还是我的庶母，我自知在这宫里，这份感情说破了便是大罪，可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

　　一日晚间，我在她宫里留宿，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她给我念着故事。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只是朦朦胧胧听见她说，

　　我喜欢你呀，欢儿。

　　那是故事里没有的一段，故事里也没有一个同样叫欢儿的女孩子。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知道这感情得断，不然对我们都不好。

　　于是第二天我就求了父皇认她为母妃。

　　她惊愕，父皇欣慰。

　　父皇原本想让我认皇后为母妃，也好成为嫡公主了，身份更尊贵。

　　可那时我刚丧母，又已经及笄了，便婉拒了父皇。

　　今日我跪在大殿中央，认了凌嫔为母妃。

　　不过半月，凌嫔怀孕了。

　　她温温柔柔地让我摸摸她的肚子，说那是我的弟弟或妹妹。

　　她在报复我断了这份情。

　　我也就强笑着跟她装母女情深。

　　如此过了几日，我终于装不下去了，半夜爬墙到她宫里，在她床前默默咽泣。

　　她于睡梦中惊醒，看清我的脸后一惊。

　　棠姐姐，棠姐姐，我不要你做我的母妃了，棠姐姐…

　　她抱住我。

　　好，欢儿，这个孩子我不会要的。

　　孩子多么无辜，却在两个月后流掉了。

　　德妃推的凌嫔，使凌嫔流产。

　　父皇龙颜大怒，加上早已不喜德妃为人，于是将德妃打入冷宫。

　　我看着床上躺着的苍白脸色的她，第一次觉得心安。

　　自小生在宫中，宫斗见多了，流掉的弟弟妹妹也不少，可第一次，我又有些畏惧。

　　这样的她，为了我可以打掉她的孩子，还顺便可以除掉德妃的她。

　　我与她重归于好，却多了些什么。

　　婚期定下，下月，我就出嫁了。

　　她不要那些宫人为我做嫁衣，而是自己要来了半成品，自己一针一线为我的嫁衣绣上凤凰，绣上海棠花。

　　我看着她屋里半宿未灭的灯，眼眶慢慢红了。

　　她为我绣好嫁衣，又替我慢慢穿上，又一次为我绾发描眉画红妆，戴上沉重的头冠。

　　送我出了宫门。

　　我出宫门前回了头，看她立在父皇身侧，在朱红的城墙上看着我。

　　我就乘着凤轿，盖着红盖头，进了金家。

　　金家众人对我毕恭毕敬，金明渊对我极好，可我还是不喜欢他。

　　我喜欢的人，在深宫，在海棠树下。

　　我不让他碰我，他也就安分守己不碰我。

　　金家上下也没人敢说什么。

　　我逮到机会便回宫，拜见父皇后就直接去她宫里。

　　她瘦了一些，见我却还是微微笑着，抱住我。

　　她已经成了凌妃。

　　皇后体弱多病，她就代为管理六宫事务。

　　后来金家搬迁至洛阳老家，远离了京城。

　　我就好久好久没有见她了。

　　三年过去了。

　　我也终于想开了，我与她，那份情，也只能作为年少时的一段回忆。我的归宿，也只能是这个金家了。

　　我与金明渊生了一个女儿，宫里来了赏赐是还是会问一句凌妃娘娘可安好。

　　宫人笑着跟我说，凌妃娘娘已经成了凌贵妃娘娘了。

　　皇后娘娘去世了，宫里我的凌贵妃独大。

　　曾经说的不当木偶，却还是成了这笼中金丝雀。

　　成婚生子，教夫相子，我也不过是这世间万千平凡女子中的一个。

　　她说的对。

　　我改变不了什么，我只能顺从。

　　安庆十二年，父皇病重。

　　我于睡梦中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连夜回了宫。

　　她侍坐龙床前，闻声望向殿门。

　　我现在门口，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喂着父皇吃药。

　　三年未见，她变了个模样。

　　我愣愣地看着她发间的朱翠金银，看着她衣裳上的金线凤纹，看着她越来越庄重的妆容。

　　谈吐间，多了几分试探，心计。

　　我与她的隔阂，在这三年，变深了很多。

　　她看着我身边的小女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我下意识搂紧孩子，突然就想到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父皇驾崩，二皇子继位，他封了凌贵妃为皇太后。

　　我被加封大长公主，无双尊贵。

　　我站在堂下，看着她与新帝相视一笑，眼睛里都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后来我偶然查出来，父皇，是他们联手害死的。

　　我发了疯一样去闯宫，她却坐在高堂上，似在等着我。

　　遣退宫人，她承认了一切。

　　欢儿，你的父皇，是我吩咐人在他的饮食药品里动了手脚。

　　你为什么怎么做？

　　因为我爱你啊，欢儿，是他，让我们分开的，是他让我失去你的，欢儿。现在他死了，我是最尊贵的皇太后，你是最尊贵的大长公主殿下。这不好吗？你的二弟早就有继位的心思了，我正好帮他一把啊，欢儿，这是个双赢的交易。

　　我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比起什么皇太后大长公主，我更想要凌贵人凌嫔和大公主。

　　那段日子，是我在金家大院里常常怀念的。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欢儿，回不去了啊，欢儿，只要你把情儿杀了，我们就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了，欢儿，你不开心吗？

　　你想对金家做什么，情儿是我女儿，我不可能杀她。

　　你不喜欢束缚的，欢儿，我也不喜欢，我的束缚是你的父皇，你的束缚便是金家，和情儿。欢儿，当年我可以为你杀了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杀了你的孩子呢？

　　我无言。

　　漫漫黑夜，我发了疯地在宫里跑着。

　　推开尘封三年的我的寝宫的门，找出我常用的那把剑。

　　又站到她的宫前。

　　凌棠眠，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凌棠眠了。

　　欢儿，也不是从前那个欢儿了。

　　我宁愿从来没有喜欢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