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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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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看样子要下雪了。”
“是啊,老夫人风寒还没好,晚上记得再加床褥子,汤婆子多放一个。”
“放心,都记着呢,少夫人怎么还没从绣纺回来。”
“去吴府了。”
俩老嬷嬷一对视,各自沉沉叹了口气。
“来人啊,把她给我轰出去,轰出去!”吴李氏指着眼前的人,气得身子都在抖,旁边婢女急忙扶住。
“吴夫人,都说您喜欢小喜,为何小喜死了你不许仵作验尸,匆匆下葬,殓师匠在给小喜收完尸后不到五日也突发恶疾身亡。吴夫人,小喜到底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叫魂一事纯属子虚乌有,现在我不想追究这事对错,我只求您能还我夫君清白。”祝婉儿被推出大门,即使力气不如两个强壮小厮,却依旧坚持抵力往里走,想进去和吴李氏交涉。
“赶紧把门关了,以后你们谁再敢放这晦气东西进来,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祝婉儿被推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大门在眼前合上。
“婉儿,你没事吧。”吴瀚正巧从外头回家,看到祝婉儿急忙跳下马车上前搀扶。
“不必。”祝婉儿冷漠躲开,继而凉薄一笑,“还没来得及恭喜吴公子新绣纺开张。”
吴瀚面露难堪。
吴家新盘下的铺子一开始原本归柯家所有,柯晋元入狱后,大家纷纷在传柯家人会叫魂,别说一般客人,就连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老主顾都陆陆续续转向吴家,生意一落千丈不说,怕柯晋元在狱里受委屈,还得花钱打点衙役,贱卖了好些地产,可银子花出去不少,人却迟迟不肯放。
“婉儿,我也有难处,我...”
“你不必向我解释你的难处,这与我有何干系?”
“若你真念及往日情分,就请说出真相,让云璟早日回来。”
祝婉儿提裙走下台阶,身后的吴瀚却不依不舍跟上来,“婉儿,我知这阵子你心里的苦,但事已成定局,你又何苦如此这般,你和柯晋元拜堂未成,你何不...”
“吴公子。”祝婉儿坦然打断吴瀚的话,“我与云璟已经成亲,下次再见请叫我柯少夫人。”
“时候不早了,告辞。”
祝婉儿敷衍行礼告辞,独自往家走。
柯府为了缩减开支,遣散了大部分仆人,曾经热闹的宅子,如今人影伶仃,天色一暗,愈发冷清。
今日晚膳一家人又聚不到一处
柯母自从柯晋元入狱后便缠绵病榻,柯父一身傲骨,从不求人,如今也不得不四处奔波打点,短短数月,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枯槁了不少。
祝婉儿换下摔了一身灰的袄子,坐在餐桌前问:“张嬷嬷,娘今天吃过了吗?”
“夫人说没胃口。”
“不吃怎么行,你去准备一些易入口的吃食,我待会给娘送过去。”
“诶,好。”
祝婉儿也没胃口,吃了几筷子便放下,端着张嬷嬷准备好的吃食去了柯母房间,一进门,发现柯母正在穿针,桌上放着绣到一半的云肩。
“娘,这些我来就行,您好生歇着。”祝婉儿把托盘搁在桌上,一边拿下她手里的针。
“王夫人以前很喜欢我绣的云肩,前阵子念叨了几次要我给她绣一件,我在家闲来无事,正好熟熟手。”
那东街的王夫人向来市井市侩,以前柯秦氏不喜和她来往,如今,王家二子中了举,王夫人出街那排面都不一样了。
柯秦氏想借送云肩的由头,求王夫人打点云璟的事。
祝婉儿把碗碟一样样放在桌上,咽下心里的酸说: “娘,先吃饭吧。”
“好。”
祝婉儿特意挑了几样开胃爽口的小菜,柯秦氏给面子吃了半碗,吃罢,见祝婉儿想起身收拾碗碟,她摆了摆手,“放着吧,陪娘说说话。”
“好。”
外面风更大了,吹的窗子哗啦作响,两人听着屋外的动静,不约而同想起了还关押在牢里的柯晋元。
“放心,那床厚褥子我已经托人捎去了。”柯秦氏拍了拍祝婉儿的手背,见祝婉儿笑的牵强,想起前两天云璟的话,正色道,“婉儿,云璟现在出了这事,我们都不知道这日子何时是个头,你还年轻,若有别的去处,你不需要顾忌云璟,这事我能做主。”
脸上牵强的笑在听了这话后再也挂不住,祝婉儿坐在灯下想起前两天柯秦氏去见了柯晋元,回来后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来是柯晋元跟她说了什么。
“是云璟的意思吗?”
柯秦氏没想到祝婉儿这般敏锐,但很快她摇头否认,“这是我的意思。婉儿,你十岁来了绣纺,我从怎么拿针开始一点点教你,你聪明懂事,为绣纺尽心尽力,这些年我早已把你当女儿看待,哪个做母亲的不想女儿有个好去处。”
祝婉儿潸然泪下。
十岁那年唯一依靠的母亲旧疾复发,年底没熬过便去了,生前为了给自己谋个好去处,当了唯一值钱的首饰,托人让自己进了柯家绣纺。
这一待便是七年,自己又何尝不是把柯家人当做自己亲人。
“您是要赶我走吗?”
柯秦氏一愣,没想到竟被曲解成这般,她哑然失笑,手不轻不重拍在祝婉儿手背,“净胡说,我怎么舍得赶你走。”
祝婉儿用帕子擦干颊边眼泪,注视着柯秦氏,笃定地说:“娘,我哪都不去,我等云璟回来。”
柯秦氏颤抖握紧祝婉儿手背,“好孩子。”
祝婉儿伺候柯秦氏睡下后,便回屋赶制下月给知府母亲的寿礼。
知府母亲喜欢粤绣,但祝婉儿擅长苏绣,要以粤绣针法制群仙贺寿图,祝婉儿这些日子几乎整宿整宿地研究,每下一针,仿佛离云璟出狱就更近了一步。
“啊..”
额头被扎了一针,祝婉儿猛一下从迷瞪中清醒,她急忙查看架上的针面,确定没被沾上污垢后才松了口气,用帕子随意擦去额头血珠。
“吱呀..”
有什么东西自屋顶坠落。
祝婉儿循声推开窗,被拒之门外的风立马裹着鹅毛般的雪片吹进屋,她不禁缩了缩脖。
这场雪到底还是下了。
第一次见柯晋元也是这样的雪天。
*
“顺,齐,平,匀,洁”
“顺,齐,平,匀,洁”
“顺,齐,平,匀,洁”
祝婉儿嘴里念念有词,捧着绣棚练习今天嬷嬷教的针法,来绣纺半年有余,别的姑娘已经会好几种绣法,能在团扇刺绣,自己连最简单的都还得反复练习,十个指头密密麻麻都是针眼。
好不容易有个容身之所,她得比别人更花心思才行。
祝婉儿知自己资质平庸,学不会就多练几遍,经常独自在绣房待到很晚,
门发出吱呀一声,没料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来的祝婉儿一惊慌,手被扎了个小血珠,不过这半年她早已习惯,随意抹了下手指,面对门口的男子强装镇定呵斥道:“绣纺后院男子不得入内,你是何人?”
柯晋元也没想到这么晚绣纺还有人,不过看这样子,猜想是绣纺的女工,他平时极少进入绣纺,不认识自己也是应该的。
“你别怕,我是柯府管家,过来取夫人落下的东西。”柯晋元看她依旧戒备的模样后退了两步,“我不进屋,姑娘是否看到一个祥云图案的盒子。”
柯母到礼佛,经过绣纺顺道过来看看,回府时把佛经落下了。
祝婉儿把东西小心捧出来递给柯晋元。
“多谢姑娘。”柯晋元接过盒子道完谢便离开了,祝婉儿接着练习,没过半晌,柯晋元又回来了。
“是又落下其他物品了吗?”祝婉儿面对去而复返的人疑惑问道。
柯晋元不语,连门都未进,欠身把一个小罐放在靠门的案几上,“这个药膏治冻疮,你拿回去试试。”余光继而瞥见她的绣棚,温润一笑,“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门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祝婉儿讷讷看着柯晋元在雪地里渐行渐远。
几年后的上元节,他们走在你推我搡的闹市,祝婉儿突然问起那晚的事,柯晋元闻言淡淡一笑,“你那手背肿的跟酱肘子似的,想不注意都难。”
祝婉儿瞪他一眼,眼里净是灵动的羞意。
柯晋元敛了敛神,重新解释:“瞧着那么小的姑娘,手冻成那样,爹娘该心疼了。”
祝婉儿默默笑了,并不意外柯晋元的回答,在了解这个人后,她知道即使那晚不是自己,他也会一样冒着大雪去而复返给人送上药膏。
闹市人多,祝婉儿不小心碰上旁边人的手背,在她缩回手前,对方抢先一步抓住了,祝婉儿一僵,抬头对上柯晋元含笑的双眼,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借着拥挤人群,握紧彼此的手。
*
“少夫人,不好了,少爷在狱中咳血了。”
来报消息的狱卒曾受过柯家恩惠,这段日子也多亏了他明里暗里帮了不少忙,祝婉儿从绣纺接到消息,片刻都不敢耽搁立马叫人备了马车。
柯晋元是早产,身子骨弱,一到冷天容易感染风寒,可是因风寒咳血这是从未有过的,祝婉儿不停叫车夫快点。
“少夫人,这刚下过雪,马蹄打滑啊。”车夫在外面牵着缰绳为难道。
“停车。”
祝婉儿跳下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往衙门赶去,可刚到大牢门口便被拦下,说无通报不得入内,祝婉儿读懂狱卒的意思,掏出荷包一人给了一两,收到银子的狱卒立马放行。
即使柯家为了柯晋元不在狱中受苦出了那么多银子,但大牢就是大牢,再怎么打点都不比家里,祝婉儿一进昏暗大牢,浑浊的酸气,霉味,痛苦的呻吟,哀叫,一股脑扑面而来。
她埋头用帕子拂去眼角的泪跟着狱卒快步上前。
“云璟。”
大牢门一开,祝婉儿迫不及待奔向躺在用几块旧木板搭出来的榻上的柯晋元,他身上的蚕丝绒被是她亲手缝制的,如今,上面沾了斑斑血迹。
“婉儿怎么来了。”柯晋元抬手想拂去她颊边的泪,刚一伸手发现她的脸比自己的手还凉,这才注意到她湿润的鬓角和眼睫上的冰粒,刺骨的窒闷感涌上喉咙,云青被面又新添了一块血迹。
“不碍事。”柯晋元徒劳安慰着眼前的人。
祝婉儿不说话,动作轻柔替他擦干净嘴角的血迹,扶着他躺下,“云璟,等我片刻。”
柯晋元躺在榻上,看她在牢门口低声对狱卒说了几句,随后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没一会儿,狱卒端来一盆热水。
“云璟,烫个脚吧,我已经差人去找大夫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祝婉儿把人扶起来,刚想蹲下被柯晋元制止,一抬眼对上柯晋元难为情的脸,她了然一笑,挣开他的手蹲下试了试水温,“夫君,我们成亲了,这有何难为情。”
柯晋元素来爱干净,即使在牢里也尽力维持体面,可...
鞋袜早已和溃烂的冻疮黏在一起,不少地方渗出的血迹都已暗红,看来伤口已经有段时间了。柯晋元见祝婉儿垂着头半晌没出声,无奈叹气,刚想出声安慰,却见她迅速用帕子带过眼角,随后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了一把小剪子,仰头温婉一笑,“云璟,我给你剪开,疼的话告诉我。”
柯晋元如鲠在喉。
祝婉儿先是在水里泡暖冻僵的手,之后动作麻利剪开袜子,满是伤疤的脚浸在水里又痒又痛,柯晋元忍着没出声,见祝婉儿又从荷包里拿出一瓶冻疮膏后,低笑一声戏谑道:“婉儿有个百宝箱。”
她终于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眼角的泪顺势滑下,柯晋元强撑的笑在此刻再也维持不住,他们就这么默默注视着彼此,眼里翻滚着浓烈痛意。
半晌后,柯晋元问:“娘有跟你说吗?”
指的什么事,两人心知肚明。
祝婉儿微微一笑,说起别的话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随身带着冻疮膏吗?”不等柯晋元回答,祝婉儿自顾自开口,“绣纺的姑娘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一到冬天手背肿的老高,针都拿不利索,我只是做你当初同样的事而已。这一切都是你教我的,如今,我也想这么待别人。”
祝婉儿的眼泪源源不断滑进鬓发,“云璟,我十岁进绣纺,娘教我刺绣,你教我读书认字,柯家不嫌弃我的出身,三书六聘把我娶进门。所以不管娘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
“我会救你出去,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等着我。”
柯晋元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等我出去,再把街坊邻居请来,我们再成一次亲。”
祝婉儿埋在柯晋元胸口悲怆闷哭,
“好。”
*
那年冬天格外冷。
自那次咳血后,柯晋元的身子每况愈下,柯家上下急得六神无主。
祝婉儿在吴府门口跪了两天两夜,吴家人打死不松口。柯父一遍遍击鼓鸣冤,衙门去了无数遍,次次无功而返,柯母强撑着抱恙身子拿着熬夜绣好的云肩去找王夫人,王夫人远远见是她,“哎呀”一声,忙叫人关门,隔着门听到她呵斥下人:“你们一个个没长眼睛啊,那柯家人可会叫魂,吴家小儿就是被他们害死的,二少爷刚中举,这个时候来肯定不怀好意,一个个触我霉头,罚你们这个月的工钱,晦气。”
柯秦氏在门外气到发抖,她再也顾不得端庄礼仪,用力拍响王家大门:“王夫人,人在做天在看,前几年你家二公子上京赶考的盘缠是我家云璟救济的你还记得吗?那吴家小儿是得天花死的,不是我家云璟害的,我家云璟不会叫魂!”
门内无人回应。
柯秦氏失魂落魄往回走,途径街市时,一小孩不小心撞到自己,还没等看清是谁,那孩子的娘神色匆匆揪着他耳朵拉走了,接着看到其他妇人都不约而同带着孩子远离自己,她了然,想起在狱中的儿子,停在闹市中,指着面前一个个神情戒备的人,又哭又笑,
“这些年,柯家绣纺收容了多少你们养不起的姑娘,几年前发水灾,是我柯家开仓布施,你们才没被饿死,还记得当初你们一口一个说柯家是活菩萨的嘴脸吗,现在你们都怕我,都说我柯家人会叫魂,当我们如蛇蝎,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等着看吧,报应迟早会落到你们每一个人头上,你们等着看吧!”
在场人不出声,埋头牵着孩子离开。
祝婉儿终于绣好了那副群仙祝寿图,等不到知府母亲生日那天,一大早便叫了马车前往知府府邸,紧赶慢赶临近薄暮终于到了,可来通报的婢女却说老夫人这段时间斋戒,不见客,问何时能见,婢女支支吾吾,眼神躲闪,这模样祝婉儿见过太多,顿时了然。
“过几日便是老夫人生日,可否把这幅群仙贺寿图转交给老夫人。”
祝婉儿把手里的绣轴小心递过去。
强行求见肯定行不通,在婢女接过绣轴后,她准备找个客栈住下,计划明天再来拜访。
这时,府外停了一辆马车,上面下来的人祝婉儿之前和柯父来拜访知府时见过一面,是知府的钱师爷。
早之前就听柯父说过知府身边的师爷很有手段,祝婉儿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急匆匆迎了上去,还未开口,被对方一句“柯少夫人”打得措手不及。
祝婉儿没来由心头一跳,“师爷认识民女?”
“当然,去年老夫人去柯家绣纺拜访时,下官也在,有幸见过柯少夫人。”
她完全没印象。
“柯少夫人可是为了柯少爷的事前来?”钱师爷一语道破祝婉儿的目的,继而淡声道,“柯少爷的事下官有一法子,柯少夫人是否愿意去府上听在下一言?”
祝婉儿望着师爷,他静静凝视着自己,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袭来,手揪着裙边缠紧又放下,最后,她松了手,点头说好。
“如此甚好。”
钱师爷把祝婉儿扶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