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青梅》春三叶

46、胸中元自有丘壑

　　在林言的房门口，银月无奈地向小夜撅撅了嘴，刚才，师傅说师伯需要休息，就把银月、小夜、小辰三个给撵到了外面，单单把小鹰留在了里面。
　　仅仅过去几天，林言的伤势便开始慢慢好转，审慎、冷静、温和、坚毅的他甚至比他的师弟林默还更招几个孩子的喜欢。尤其是银月，特别喜欢围在林言身边。林言曾经有过女儿，曾经当过父亲，尽管不怎么爱说话，可他对孩子的爱就如同江河大海般深远。林言的脸色还是苍白的，可他常常笑着，半靠在床上，教围在身边的几个孩子知识。比起林默，林言讲授的东西更适合于孩子，从他口中讲出的诗词凝结在历史里，而历史又穿插在几个连成串的故事里，讲故事的同时，又说出很多道理。
　　比起师兄每天把笑容挂在嘴边，林默却多少觉得有些压抑。几天前，刚刚救回林言，那时的林言伤口严重感染，间歇性的高烧，时而昏迷，随时会死去，除了照顾他，容不得想些什么别的。可这些日子，林言的伤势有所有好转，林默不得不开始考虑以后林言怎么办。林言的才华绝不输于自己，如果他是平民，一定可以拜官，让才华得到施展，可偏偏，他现在是个奴隶，等他的伤好了，就算银月下旨，地方官不会再打他，可他还是不得不回到奴隶村去。怎么办？一定要找师兄谈谈，外面那么多饿死的乞丐，林默想去找具尸体丢到奴隶村，冒充林言。可林言当年的那些老部下又该怎么办？要找师兄去谈谈，师兄不能再回到那个奴隶村了。而大人要说话，当然要把小孩子们关在外面。
　　走进藏书楼，躲进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银月不由地闭上眼，深吸一大口气。陈书旧纸散发着一股古老的气息，有些写书的墨是特制的，仔细闻，多年过去后依然有一种淡雅的幽香飘散在空气中，纸、墨和角落里的灰尘一起构成了藏书楼特有的味道，这说不上好闻的味道已经被银月所熟悉，她称之为“香气”。银月和小夜常常到这栋二层小楼里，所以在刚才没由头的被师傅撵到外面时，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里。小夜喜欢这儿，没事情的时候，他就几个时辰不动地方地读书，他读书时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严肃，时而又带着洞察一切后的轻松，他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纸上，集中在书里。银月也喜欢这儿，她读书、她写字，她也时常不抬头，却偷偷地把眼皮向上挑，眼角的余光撒向自己身旁的那一袭白衣，小夜端坐在书桌前，举手投足间弥漫着浓重的书卷气。时而，银月不受控地把头抬起，却恰好和小夜那有意无意的目光碰到一处儿，每到这时，银月就如母虎护崽般恶狠狠地瞪一眼过去，试图遮掩住心底的慌乱和脸上的微红，而小夜却一向那么大度，嘴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报以爽朗明快的微笑，然后，那个被银月当做盾牌的怨毒眼神便被活生生击碎，留下真实的目光羞怯怔怔地注视着小夜，她想试图在他的微笑里找到一些线索，她想知道自己的慌乱是否已被他发觉，可他的头已然径直地低了下去。他凝神，他思考，他的思绪再次沉浸在书里----也许，那丝慌乱他看到了，却并未放在心上。仿佛一只浑身粘着蜂蜜的蚂蚁爬过银月的心，它爬着，它画着，把小夜忽闪的睫毛和明朗的笑容统统画银月心里，带着那丝慌乱的惬意，银月偷偷地笑了，就算小夜看到她笑了，也只会以为是书中的文字勾起了银月的快乐，想到这儿，银月多少有点小得意，然后便提醒自己要专心读书了。只有离开京城，在自己的封地，自己才有机会和小夜一起读书；只有离开京城，在自己的封地，小夜才能有这样的机会心无旁骛地读书，这个机会，银月要珍惜，这个机会，银月要为小夜珍惜，一丝苦涩犹如藤蔓般地蜿蜒向上，缠绕住了那丝惬意----小夜是个奴隶。
　　秋日的蜜茶溢出秋日的气息，清爽甘甜从口中一直沁入心脾。那天，自己逼着小夜喝下秋梨水后，那个小怪物就跑到厨房去做了个小小的实验，他把秋梨煮在了蜜茶里面，于是，蜜茶更好喝了，还省了蓝儿又要煮蜜茶，又要熬梨水的麻烦。此刻，他正一边把《诗经》放在手里翻着，一边用他那个专用的杯子小口品着蜜茶，细腻圆润的白骨瓷杯和他手上密布的伤痕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忽略他手上的斑驳，你绝对想不到他是个奴隶，对待生活，他举手投足间洋溢的正是乌衣人家特有的精致和细腻。他把《诗经》一页页地翻着，依旧地优雅，依旧地沉思，只是他读书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些许，银月从不怀疑小夜的记忆力，可却也相信，今天他多少有些心思飘忽到了窗外，看样子，是飞到了师傅和师伯两个人谈话的房间里。
　　“你在想什么？”
　　“你呢？”
　　小夜抬起头，银月天真中却略带一点忧虑的样子就倒映在了小夜乌黑的眸子里，小女孩梳着两个小抓髻，粉嫩的小手正托在白里透红的腮边凝神望着自己，也许，和自己一样，她读书也没完全读下去。她在充满希望地问自己，自己却随口用一个“你呢”就把问题原样抛了回去。
　　“我有些担心师伯，他的身份不方便长久住在这里，可是奴隶村那么凶险，他也不能再回去了。”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还不一样是奴隶，不是一样在这里。”
　　“区别就在于，我是你父皇随口送给你的，而师伯并没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在这里。”
　　“上次那药还有吗？我们把师伯的烙印也去掉，他就不是奴隶了。”
　　“首先，那药用了之后，烙印消除后也还是会留下痕迹的，其次，如果能这么简单，天下就早没有奴隶了。”
　　“那药的价钱都可以买下几十个丫儿了，一般的奴隶怎么能买的起？所以天下还有那么多奴隶。”
　　“可就算你买的起药，把另外两个烙印给我一起抹去，我也还是奴隶。”
　　“那是因为宫里那么多人都认识你，知道你是奴隶。”
　　对啊，怎么忘了，林言虽然是奴隶，可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奴隶，这点完全不同于小夜自己。那天，银月派人去给奴隶村送水，发现多数奴隶都死了，于是，剩下的奴隶就被转移了。现在那片奴隶村，除了破烂的草房就是一堆堆的尸体。尤其是师伯住的那个小村子，师伯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奴隶。而在早出晚归，终日劳作的奴隶村里，大家已经累到闭上眼就能睡着，彼此间根本没什么交往，甚至没心思多看对方一眼，尤其对于是不同村落中的奴隶，大家根本就不认识彼此。换句话讲，没人认识林言，在一种视而不见的环境里，林言很隐蔽。大家可以统一口径说林言死了，说那个村子整村的奴隶都死光了，于是，林言就只是林太傅的师兄，他可以改名换姓，然后就再也不是奴隶。
　　“你的意思是，反正没人认识师伯，咱们就可以假装他不是奴隶。”
　　“对啊，小怪物，谁还能翻看师伯胳膊上的衣服看啊。”
　　“只是，我觉得以师伯的谈吐和才华，他获罪前，恐怕在大魏官也做的不会太低，他再奴隶村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有没有人监视，如果他死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怀疑。”
　　“你的意思是，大魏会有势力来监视渗透？他们敢！这是我大夏的领土。”
　　这里当然有大魏的势力，否则娘又怎么会被萧嗣杀死，只是这些却无法对银月讲。小夜略顿了顿说：“我只是担心万一。”
　　“那咱们就偷偷去把奴隶村整个烧了，反正那里现在只有烂草房和尸体。”
　　“官府那里的名册也一起偷来烧了？”
　　“对啊。操作起来很难吗？”
　　“不会难，一个人潜进官府，两个人东西两头烧掉村子，我、辰儿、小鹰三个人同时办，一点都不难。”
　　“然后师伯就可以和师傅一样一起留在这里，太好了，这样即便咱们有一天都回京了，师伯也一样可以留在这里。”
　　“我倒是觉得，既然你有想法挖井、修渠、减税、赈灾、清理河淤，师伯和师傅一定可以帮助你。现在，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奴隶，这么多平民，可以组织起来劳动，然后管他们饭吃，这样一来不至于让他们饿死，二来避免了赈灾时的哄抢，三来也能做好咱们要做的事。现在离明年开春还有几个月，如果打井的速度快，明年的春耕就可以保证了。”
　　“那活都干完了，这些人怎么办？”
　　“这么多事情，没个一年半载，干不完的，等干完了，旱情缓解了，农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地里去种地。至于奴隶，你可以组织在一起，组成奴隶军，再建一个大的坞堡，在坞堡里，他们平日种地，战时为兵，自给自足的同时还可以抵御外敌。这里是边境，你一方面要提防着大魏的侵袭，另一方面，宫里那么复杂，要趁机在封地培养自己的势力。到那时，师伯可以待在坞堡里。有师伯压住阵脚，就算咱们都回到宫里了，坞堡也一定不会乱的。但是，首先，师伯不能是奴隶。”
　　“你怎么想到这些的啊？”
　　“总想送吃的出去给外面乞讨的人，又怕哄抢，咱们在京里时，奴隶营的那次你还记得吧！”
　　“然后呢？”
　　“既然他们没有组织，那就把他们组织起来呗！你又想挖渠、打井、清淤……”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啊？”
　　“上次那个婆婆说了之后，我看你一直若有所思。”
　　“那你干嘛不早说啊？”
　　“早说这么多事情也要有人做啊，谁知道你哪天回京啊，现在正好有师伯。”
　　“我打算一辈子都不回去了。”
　　“两年后，你母后的陵寝建好了，肯定有盛大仪式的，到时你不回也要回的。”
　　“看来，你是早有预谋，只是就差师伯这个东风，是吧？！”
　　银月假装嗔怒瞪着小夜，小夜偏着头笑着，笑而不答。
　　天，这样的想法竟出自一个十三岁不到的小奴隶，他竟替我把一切考虑周全了。从京里走之前，皇宫里笙歌一片，对待旱情，父皇虽有些愁苦却无能为力，太子哥哥则是叫骂着回了皇陵。眼下这些见解虽不知是否彻底可行，可毕竟很完整，而这，又出自一个奴隶。
　　聪颖好学的小夜永远带着那么一股书卷气，可他是个奴隶……
　　他吃过那么多苦，却在有条件时就尽量让生活精致、典雅、惬意，可他是个奴隶……
　　他凡事都有自己的想法，独立思考问题，他指点江山，可他是个奴隶……
　　他依然笑着看着自己，他曾经告诉自己，汉朝大将卫青也曾经是个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