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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缕温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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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民国十六年,春,微雨,十二岁的我第一次走入贺家位于杭州的老宅。传统苏州园林的制式,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仿佛江南的女子温婉绰约。贺家是制香世家,有淡淡的香味萦绕在空气中,但我并不喜欢这里,我的心如同天气阴沉沉的。
在来的路上我企图使出浑身解数让姑妈不要把我送来,但是都没有成功,其实我知道姑妈也很无奈,她本是愿意收养我的。我家在上海做航运生意,但两个月前我父母不幸遭遇海难离世,我被唯一的亲人姑妈带到她的婆家,可是她在家中并无话语权,姑妈无奈之下决定把我送到贺家。贺伯伯和我父亲是世交,早年两家指腹为婚,立下婚约。
我们到贺家的时候,贺伯伯外出做生意并未归家,迎接我们的是贺伯母,一个三十多岁,花枝招展的美妇人。我看着眼前与这宅子格格不入的女主人,突升几分厌恶之感。
她笑着和我们打招呼,“没想到,伊晴都这么大了,长得真可爱。”说着就要用手摸我的脸。
我一把打开她的手,恶狠狠说道:“别碰我!”
我姑妈马上打圆场说道:“伊晴怎么和你贺伯母说话呢?”
还没等我姑妈说完话,站在女人旁边的一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上前把我推到在地,嘴里嚷嚷道:“敢和我母亲这样说话,我打你……”我也不甘示弱,和他两人扭打到一起。最后被佣人们分开,他的脸被我抓破挂了彩,我的头发被他薅掉了好几个根。
临别时姑妈私下嘱咐我:“伊晴,你父母给你留下的产业我都帮你变卖,钱存在上海的汇丰银行。记住这些钱是你最后的底牌,也是你的最后的依靠,不要轻易给予他人。”
“姑妈……”我眼中泛着泪光,拽着她的衣角,反复叫着她,希望她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默默地站在大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她自始至终没再回头看我。我不知在大门口站了多久,不知最后怎么回到的房间,最后我哭累了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张美丽的面庞,她有一双会笑的大眼睛,有一个细巧的鼻子。她告诉我她叫铃兰,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贴身丫鬟,会照顾我的起居。
“许小姐,我想您一定饿了。我服侍您洗漱完,就用早膳。”她笑着说道。
“我不要你服侍,你出去吧。”尽管她很漂亮,但是我并不愿意给她好脸色。
怎奈我咕噜咕噜的肚子叫出卖了我。我低下头勉强说道:“好吧。”
之后的日子里我很少出房门,早中晚饭都由铃兰给我端进来吃。虽然已经来贺家一个月了,但是我对这里的一切还都不了解,熟悉的人也只有铃兰一个。尽管铃兰每天变着法子讨我欢喜,但她也只见我笑过一两次,至于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娇蛮无力的姑娘吧。家里的下人除了铃兰都不愿意和我亲近,甚至有些怕我,因为我从未给过他们好脸色。至于贺夫人和小少爷,可能是第一天结下了梁子,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也没来找过我的麻烦,她躲着我怕我让她再次出丑,我也落得清净。虽然我依旧思念父母,思念自己的家,但是我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哭,每当夜深人静我会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
因为太无聊,我偶尔会命令铃兰给我讲故事。从铃兰那里我得知现在的贺夫人是继室,老爷和之前的夫人十分恩爱,但是很不幸,之前的夫人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世了,老爷本不愿在续弦,但是老夫人不同意,说老爷必须为贺家传宗接代,老爷无奈娶了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也就是现在的贺夫人。但是下人们都不喜欢现在的贺夫人,虽然也是丫鬟出身,但是她对下人们及其严苛,动不动就打骂。小少爷贺言哲也被她教的蛮横无理,无法无天。老爷也因此不愿意回家,经常外出做生意,一年也就回来两三次。
那一日我在院子里坐着,一个球从外面滚了进来,我刚捡起球,几个男孩就从门外跑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和我打过架的小少爷贺言哲。他看到我拿着球趾高气昂地对我吼道:“把球给我!”
“不给!”我仰着脸倔强说道:“本来你好好说话我也就给你了,既然你这个态度那就不给了!跑进我院子的东西就是我的!”
“你!”他指着我说道:“别说这个球了,连你都是我的,还有你家的财产!我母亲说了当咱俩成了亲,你家的财产都是我的,你要对我言听计从!”
“我才不要嫁给你!”我气急败坏给了他一巴掌。
“你敢打我!”他在吃惊过后朝我扑了过来。
正当他的巴掌要落到我脸上的时候,一个少年握住了贺言哲的手。少年看起来和贺言哲年龄相仿,却比他高大健硕了不少,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轮廓硬朗。
贺言哲吃痛叫到:“江翰,你放开我!你个下人敢对我这样!……”各种脏话从他嘴里骂了出来。
叫江翰的少年毫不畏惧,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不准欺负女孩!记住了吗?”
“记住了……你快放开我!”他求饶道。江翰放开了贺言哲,我将球扔到地上,几人捡起球,像耗子一样灰溜溜地跑走了。
江翰像小大人一般看向我,说道:“你没事吧?” 他的脸上荡漾着笑意,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我嘴硬道,“不用你帮我,就算没有你,他也打不过我!多管闲事!”说完我瞥了他一眼,转身回了屋。
“我刚回来就听传言,贺家来了个漂亮的小姐,长得极为标致,但却娇蛮无礼,我本以为传言夸大其词……”他故意拖长音审视着我,“今日一见传言果真是真的!”
我转身看着他,生气道:“你说我娇蛮无礼?!”
“不要生气嘛,我说你,你长得漂亮!”说完他哈哈大笑。
“你!”我气得直跺脚,就在我要和他打起来的时候,铃兰回来了,那个江翰看见铃兰好像极为害怕,一溜烟地跑走了。
正当我躺在床上为上午的事胡思乱想,辗转反侧的时候,铃兰急匆匆跑了进来,她哭着求我救救他弟弟。我断断续续从她哭泣的话语中了解了事情的大致,江翰是她弟弟,上午我们和贺言哲打架的事被贺言哲告到了贺夫人那里,贺夫人命人打江翰板子。
“许小姐,快和我去救人吧,再不去,人就要被打死了!”铃兰哭着哀求我。
我同她一起赶到夫人院子的时候,里面的江翰还在挨板子,一旁的贺言哲一脸幸灾乐祸。
我冲进院子,大喊了一声,“住手!都住手!”,正打的起劲的家奴一时不知该不该听,都住了手,铃兰马上冲到了他弟弟的身旁,跪了下来。
贺言哲看到我冲进院子,神色一凛,对指着我对夫人说道:“母亲,这个小贱货应该一起打!”
我轻笑,“就会找大人告状算什么男子汉!贺夫人,你儿子那一巴掌是我打的,和江翰无关!你要是打,就打我吧!”
被我这一搅和,贺夫人也没心情与我们几个孩子纠缠,拽着儿子回屋去了。铃兰将江翰搀扶回住所,江翰趴在床上,铃兰一边心疼弟弟,一边忍不住责骂,“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惹夫人和小少爷,你就是不听!你看看被打成这样,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了……”。铃兰扒开江翰的裤子,帮他上着药。我远远站在一旁,看见江翰咬牙坚持,不让自己因疼痛叫出声,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愧疚,但却嘴硬不肯说谢谢。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窘迫,江翰朝我咧嘴笑笑,露出他那整齐的牙齿,仿佛在和我说,“我没事,禁打。”
后来铃兰告诉我他们的父亲十三年前因为救老爷去世了,那时江翰刚出生,老爷为报答他们父亲的救命之恩,给他刚出生的儿子赐名江翰。也因为这层关系,铃兰和江翰虽都是贺家的佣人,却会被人高看一眼。别看江翰才十三岁但是很受老爷的器重,不仅让他和贺言哲一起读书,还会安排他一些生意上的差事,让他跟着熟悉。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转眼就到了闷热的夏天。比闷热天气更让人烦躁的是树上永远叫个不停的知了。一日我实在忍不住,叫上铃兰陪我一起去捕知了。铃兰却因为临时被安排了别的工作无法同我一起,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突然听见了敲门声。打开门看见江翰站在门外,他的脸上荡漾着标志般的笑容,这是自他受伤后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姐说让我替她陪你捕知了,”他解释说,“我捕知了很厉害的。”他说话的口气根本不像是刚认识的样子,倒像是非常熟悉似的。
我看着他竟不自觉有些害羞,说话都有点僵硬,“不……不用你,谁要你陪?!”
“姐姐说你嫌知了吵,要我帮你捕。”他的得意的笑着说,“那要是不用,我走了哈。”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我叫住了他,沉吟半晌挤出两个字,“需要!”
他爬的很高去抓知了,我和他学爬树,那天是我第一次站到树梢上俯瞰这个世界,我们玩的很开心。铃兰回来的时候看见我们满身大汗,身上脏兮兮的,皮肤被晒得通红,吓了一跳。于是江翰又被骂了一顿,我则被铃兰拉着去好好泡了个澡。他临走时和我说明天一早来找我,带我出去玩,我冲他做鬼脸。晚上我告诉铃兰,今天是我来到贺家之后最开心的一天,铃兰说她由衷为我感到高兴。
我兴奋地一晚上睡不着觉,脑子里都是他说的外面的世界,草丛里的小兔子,河水里的鱼儿,山间的果子,这一切对于一个生活在城市的孩子来说都太新奇了。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他就到院门外等我了,我洗漱好打开门朝他奔去。
“江翰!”我叫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呢!我还以为你会晚一些呢!太阳才刚刚升起!”
他笑呵呵的,阳光为他的脸镀上了一圈金边,头发有些凌乱,骄傲地说道,“嗨!我比太阳起得早多了。我迫不及待想带你出去玩了!”
我笑得开心极了:“哦,那真是太好了!我也迫不急待了!”
就这样我和江翰成为了好朋友,整个一个夏天,我们都在一起,他带我去河里摸鱼,山上采果子,看小鸟筑巢。他同铃兰不同,会带我去做许多没做过、冒险的事,他还会给我讲鬼故事吓唬我。即便有下人传言我们两个关系过于密切,我也并不在乎,因为他的出现使我枯燥无味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使我渐渐忘记了亲人的离去。他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心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