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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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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谢赫曼苏尔,我为你而战。”
与原住民并肩抵抗殖民者入侵的阿瓦隆骑兵团,其成员几乎全部出身帝国世家,很多曾授勋帝国骑士。他们马术精湛,枪法极佳,战斗力很强。骑兵团的领袖,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罗曼诺夫公爵,尽可能地在日志中记录了他们与庞大帝国抗衡近三年的战斗历程。沾满血迹的残破日志,后来成为了研究殖民史的重要史料。
“神啊,在这绝望之地,”日志的第一页,他如此说,“我已无处可倾诉了。惟有你知晓,我内心痛苦无助。”
“……能够确定,帝国军已经包围了我们,如同包围猎物。今日黄昏时,刚刚传来消息,试图从东南方的卡斯特森林突围的夏延族,已经覆灭。太阳落山之后,万帕诺亚酋长来了,他要求见我,被我拒绝。我怎么可能见他呢,当年他指挥部落兵偷袭殖民地城镇,杀死了我们多少妇孺!这个恶魔!他居然还敢来见我们!
“他走时,留下一句话,叫我的骑兵转达给我。
“‘拼必死之命,殉必亡之国。’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营地,到河边一个人待着。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月亮刚刚升起,明晃晃地映照在河面上。我想同伴们都快要撑不住了吧,算上今天,我们已经有好几次在战场上碰到自己从前的朋友甚至兄弟。而我们举枪战斗,为了保护自己身后的外邦人,甚至也包括万帕诺亚酋长。
“其实我心里从来都明白的,不是因为谢赫曼苏尔人圣洁良善,我才来此为他们战斗。只是因为他们有善有恶,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就不该遭到屠杀和奴役。我记得万帕诺亚酋长向自己的部落下令杀光所有见到的殖民者,导火索是殖民者开枪杀了一位原住民,只因为那原住民打死了践踏庄稼的殖民者的牲畜。——其实在最初的寒冬向殖民者伸出援手的,不就是万帕诺亚部落吗?在一百多年前的丰收之夜,和我们的祖先共庆共饮的,不就是万帕诺亚酋长的祖辈吗?为什么本可以成为兄弟,最后却成了死敌?我看见仇恨如锁链,紧紧缚住了两个民族,这样彼此相恨相杀,是要到何时呢?
“现在我跪下,在河岸边湿漉漉的草地上,月亮已经升起在枯干的树梢。用我的笔代替我的口,我们在天上的父啊,我向你呼求祷告!父神啊,惟求你来医治!求你悯恤!求你垂怜!日日夜夜,我看见大地裂开,我听见无辜者的血在地下悲泣!这世世代代无休无止的杀戮,这世世代代越积越深的血债!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偿清!就算是献上我们这一群甘愿为祭者的生命,又怎么可能填满那名为恨的深渊!”
“……包围圈又缩小了,弹药消耗得不到补充,粮食储备也不够了。今天和易洛魁人们一起在康涅格蒂格河里捞鱼,他们的动作非常优美熟练,相比之下我们实在是很笨拙。
“下午爆发了一场斗殴。马斯科基人要求不再给妇孺和老人们提供食物,支持和反对的人从争执到大打出手。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出现流血了。简直不可理喻,帝国军拿着枪支架起火炮团团围猎我们,我们却在这里内讧!尤其让我难以忍受的是,骑兵团中的同伴们也分成了两派,他们居然也支持饿死那些被视为累赘的妇孺和老人!
“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的手指还在因为愤怒而颤抖。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战斗?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背叛国家背负污名来到这里?岂不就是为了保护这些弱者不被凌辱!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战斗,岂不就是为了他们吗?
“今夜我尤其地想念阿辽沙,尤其地想念他那简单明晰、又充满诗意的哲学。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他的神态、眼神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们是为了什么做这一切事情?’现在我就能在耳畔听见他的话语,‘我们开垦土地,难道不是为了让更多人不必挨饿?我们伐木烧砖,难道不是为了让更多人有栖身之所?我们磨砺刀刃,难道不是为了保护所爱之人?我们点起篝火,难道不是为了让流浪者在黑暗中看见温暖?我们采摘果实,难道不是为了与邻人分享甘甜?我们建立了国家,难道不是为了公义和自由得以彰显?我们把十字架绣在旗帜上,难道不是为了祝福和施予恩典?’
“那时候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反而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又是揉着他的头发,说只有诗人们才会这样想吧。然而其实我是明白的,我看见这个被钢铁和火流推动的世界,我知道它正走向一个阿辽沙不愿见到的未来。我们夺取大地的宝藏,不是为了重建耶路撒冷,而是为了修筑巴比伦。我们磨砺刀刃,是要杀死他者的所爱之人。我们点起篝火,而把流浪者驱逐入寒冷的冬夜。我们采摘果实,然后任由我们的邻人饿毙。我们的未来是所多玛,然而我的阿辽沙和我,我们爱的是阿卡迪亚。
“刚刚去了马斯科基人的营地,有饿哭了的孩子,吃了点东西果腹以后也被母亲哄着睡了。现在我就在他们的营地外,周围安静极了。然而在我脑海中,始终有清亮的童声在不住地唱着,那是复活节的歌声,不停地咏叹‘欢乐吧,人们,欢乐吧’。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回忆难以抑制,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欢乐的人群里,又一次看见了阿辽沙明亮的眼神、微翘的睫毛和泛红的脸颊。然而现在,安静的、冰冷的夜晚,我握笔的手指因为痛苦而不住颤抖。在那明亮的夜晚里幸福着的人们,和在这绝望之地流泪睡去的妇孺,究竟有什么不同?父啊,你来告诉我,究竟有何不同?你来告诉我,为何人世悲喜永不相通?”
“……以上,是今日离我们而去的同伴们,我们在天上慈爱的父神,求你记念。因你看待人,不是看我们的血统肤色,而是看我们受造时共有的荣光。你必以公义待那一切回归的灵魂,愿你按着他们的本心赦免他们,让他们在你里面得着那属天的自由和永恒的安息。
“饥饿感似乎快要消失了。以前我总不相信先知们可以在旷野做四十天的禁食祷告,现在却觉得有可能。腿上的伤口发炎越来越严重了,想要隐瞒也变得很困难。
“这最后一支铅笔也快要写秃了,不过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不再需要用人间的文字来书写。已经将近三年了,阿辽沙也很快就要重获自由,最后的时刻来得比我预期还要更晚一些。
“我知道自己终究是为死而战的,我也可以在神你的面前坚立我的信条。我曾经对我的阿辽沙说过,真正的爱让人甘于赴死。是的,我爱谢赫曼苏尔,我愿为她和她的人民破碎我自己,正如神你曾为我们所做的。我手上虽有血污红如朱丹,凭借着清洁的良心,神我可以求你来洗涤,使我重新如雪洁白。因你赐我正直的灵,我便坦然无畏,得以重返你的殿中寻见你的荣面。我虽被人逼迫凌辱,也不求人世那注定朽坏的冠冕。我只求神你记念我,记念我曾这样活过、爱过,又得到过那样一颗美丽的心。
“父啊,我把我无能为力的那一切交到你手中!我将要前往你的国,却只能把我最爱的那一个灵魂留在这荒芜的世界。我的怀抱已经不能再温暖他了,求你亲自用天使的翅膀来遮盖。再也无人能拭去那苦涩的泪水,求你亲自把抚慰的话语放在他心中。不要让仇恨和悲恸伤害了他!父啊,我想起他时,就忍不住哭了,我想起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我这样爱他,就忍不住哭了。父啊,可不可以请你好好照顾他,我知道他是你所喜悦的孩子,可不可以好好照顾他,代替我与他同在,陪伴他,为他遮挡风雨,常常握着他的手,因为他常常会感到孤独。好好照顾他,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祷告,你想得比我周全,你知道我的心若是想起他就变软弱了,只求你加倍地爱他,超过我所想的。我的阿辽沙,我想起你就忍不住哭了。
“我已经看不清自己写的文字,我也不该再写下去。我的阿辽沙说过,诗人最后的话语,总是‘我相信我们的爱’。
“这就是一切了。”
写下最后的祷告几天之后,罗曼诺夫因自己同伴的出卖,被帝国军人俘虏。他被扒掉了衣服,经受一夜拷打,随后被两颗子弹射穿了肺部。帝国军人把重伤的他拖到树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其中一位出于最后一点菲薄的怜悯,把他的外套披在了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上。在黎明到来前的黑暗中,罗曼诺夫缓慢而痛苦地渐渐失去了呼吸。天亮以后,来确认他死亡的人拿走了那件外套,而将他的遗体留在了那里。只有秋日枯黄的落叶渐渐覆盖,几个世纪以后,人们重新想起了他,却再也不可能找到他的埋骨之处了。
他随身带着的怀表和日志(他被俘后惟一的请求是烧掉它,帝国军人自然没有同意),以及那件外套,都被一个收藏家从军人们手中买走了,其它的遗物包括衣服和枪支等则被随意分掉或丢弃。后来那位收藏家在外套衬里上发现了一行扭曲的血字,应该就是罗曼诺夫临死前最后的遗言——
“假若我有一千条性命,谢赫曼苏尔,我愿为你死一千次。”
罗曼诺夫的死讯和帝国胜利的凯歌一同传回了帝都。
贵族们开始在沙龙里宴席上讨论立法会议的决定,一张谢赫曼苏尔人的头盖皮价值赏金40镑,不少人跃跃欲试,想赶在殖民地上还有原住民残留时发一笔小财。
那时候帕斯捷尔纳克依然在狱中,数个月后出狱,被接到罗曼诺夫家族原有的领地上。在到达后的第一个晚上,他非常平静地独自走进了庄园里的一个人造湖,站在月光之下寒冬的湖水里失声痛哭,最终却又独自走回了岸上,并在晕倒前敲开了一个仆人的房门。他高烧不退,引发了严重的肺炎,然而九死一生,还是活了下来。他被送到温暖的南方疗养,却又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精神强迫症,在发病时无法呼吸。几个月里数次凶险的发病,让束手无策的医生们都认为他不可能活下去了。
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早一些,有一天推开病房窗户的护士发现苹果树上已经满是白色花朵,墙角的金盏花也都开放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呢?”她年轻的病人低声问着。
“今天已经是复活节了。”她笑着回答,“您如果觉得精神还好,也可以到院子里看看,都已经装饰一新。稍后我也会拿麝香百合来为您插瓶。”
病人的身体哆嗦了一下,让她误以为他又要发病。然而他只是慢慢从床上坐起身,以一种近乎贪婪的热切注视着窗外的蓝天和枝头的花朵。她忙从窗前走开了,然后看见了大串泪珠从病人那消瘦苍白的脸颊上滚落。
“您怎么了?”
她担忧地上前,但那姓帕斯捷尔纳克的病人已经平静地拭去了泪水。
“没关系,请不要担心。”他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竟是那样明亮美丽,“我已经没事了。”
“现在我动笔写下这一切,是为了让这一切死去。野地里的百合岁岁开放,不曾真的凋谢,她们的生命如同昼夜寒暑不曾止息。而为琥珀所包裹的昆虫,虽跃然如生,却已化入绝对的静寂。我知道人的记忆也当如此——那其中的一些,我愿恒常如新,纵使在长夜里睡去,也会在晨光中复苏,好像一遍又一遍重新活过那些欢乐;而其余的那一些,不能被忘记却又不能再承受的痛苦,我要她们鲜明地凝固之后死去。
“我是多么清晰地感知到绝望啊,在我终于失去了他的时候。不是因为失去了他,爱上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了去迎接那终要将我们隔绝的静寂——我们的爱岂不能胜过死亡吗?我绝望是因为这个世界以这样的方式夺走了他。一切美好的、圣洁的希望,都已经随着他死去了,我睁眼看见的都是污秽,天空满是鲜血淋漓。没有啊,亚力克,没有仁爱在废墟上降临,我只看见黑暗遮盖大地!我也不再是你所爱的那个人了,我再也看不见神曾指示给我歌咏的那一切美好,我若是开口,吐出的都是仇恨和苦毒!那绝望就如同硫磺的火湖,从前我不知道死的甘美,只是因为你与我同在,我就不知道我竟身在地狱!
“我的灵已经死去了,我又何必去顾惜那行尸走肉一样的身体?可是在月光之下的湖水中,亚力克,我想起你,就忍不住哭了。我想起你是怎样吻我的眼睛,我因为不能去见你而忍不住哭泣。我分明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怎样才能为了你活下去?
“这个兴高采烈地杀害了你的世界!我站在吞食了你的大地上,只觉得脚下摇摇欲坠。一切的气味都消失了,只剩刺鼻的血腥——多么肮脏,我竟要和那杀害你的恶者同呼吸!想起你的时候,我就止不住泪水,我睁开眼就看见自己被浸没在浓稠的血海里!我那么恐惧,我只能屏住气息!我听见那鬼王在耳边喊着:‘呼吸啊!不呼吸的话就会死!’然而我已经全然浸没在你的血里!
“我只是等着你,等着你终于从背后抱住我,用生着薄茧的手遮住我的眼睛。我要听你说话,你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你说阿辽沙,放心吧,用力地吸气,我就像没药破碎了自己,现在用力地来嗅我生命的馨香之气。
“没有,什么都没有!每一次我终于还是听你的话,却根本感觉不到你的气息!我从梦中醒来,回到这个荒芜的世界,只能看到身边众人悲哀的眼神。帕斯捷尔纳克先生,我听见他们的声音,您的呼吸系统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您不肯呼吸。而我只是闭上眼睛,听着血液流动的汩汩之声,心里知道自己很快又要被吞没。
“我从没想过这噩梦能有休止的时候。
“但是在今天早晨,窗户被推开的时候,随着略带寒意的空气涌进房间的,是一种早已被我忘记了的甜美的芬芳。在污黑所覆盖的记忆深处,我隐约察觉到了那正是春天的味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呢?一直很照顾我的护士小姐说,已经是复活节了。
“好像一句解开一切的咒语!好像忽然之间,所有教堂的钟声都被敲响,有一阵清亮的童声像转瞬开放的花朵,在甜美的空气里不住地唱着,那是复活节的歌声,她说:‘欢乐吧,人们,欢乐吧!’
“因为这是新生的日子!
“多久不曾有过明亮的幻觉,那喜悦的歌声让我战栗,复活节啊!依然会有麝香百合、甜奶渣糕和煮熟的红鸡蛋,依然会有缠着金螺纹的蜡烛、装饰着花朵的枝形烛架和光芒四射的圣像壁,依然会有欢乐的人群,在这个一切都被擦亮的日子!我知道那复活节的歌声来自哪里,然而为什么,如今回想起与你共有的时光,我却不会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不会再因失去而悲哀啜泣?回想起与你共有的时光,我只是感到久违的幸福,仿佛又一次回到那个夜晚,抬起头迎接你轻盈又甜蜜的吻。再也不必有泪水,诸天万物都在歌唱:‘欢乐吧,欢乐吧!’因为这就是新生的日子!
“于是我坐起身来,感到自己再次拥有了勇气去注视天空。我感到自己被洁净,一切污秽都已消失,我又成为圣洁,如同飘落在空中的花瓣。我已经被治愈,伤口已经被包裹,赞美之泉再次涌流。我再次感觉到你真切的吻,听见你温柔的话语:‘只要记得爱。’
“只要爱!这个本不美丽的世界,这个本不美丽我们却无可救药地爱着的世界,我感到她又一次复活在我灵魂深处,而你,你就在那里。
“我的亚力克,我想起你,就忍不住哭泣。我只能自己拭去,那又苦涩、又幸福的泪水。我的亚力克,你说过,真正的爱让人甘于赴死。可你知道吗,真正的爱也让人能够抗拒死的甘美。我愿相信这只是短暂的离别,我愿在人世虚空的幻影中活下去,为了有一日醒来,发现梦境过后我们仍在一起。
“我们在天上的父,我呼求你的国和你的义。我知道没药若不是被碾成齑粉,就不会散出馨香之气。假若破碎了我们的生命,就是我们对这世界最好的奉献,那么纵然痛苦,我仍呼求你的旨意成全!”
曾经的桂冠诗人阿列克塞•费多罗维奇•帕斯捷尔纳克,后来独自在帝都的旧居中安静地生活了近四十年。终于有一日清晨,准备好了早餐去卧房唤他的女仆,发现那沉默多年的老人早已失去了呼吸。他手中轻轻抓着一张旧字条,因为始终细心保存,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那天下午快到末梢,
我正习惯地向你说再见,
一种要离开你时模糊的痛苦,
让我懂得我是如此深爱着你。
——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
根据他生前的遗嘱,他被葬在了谢赫曼苏尔一座小镇上的教堂里。那里在殖民者到来前正是当年罗曼诺夫埋骨的小树林,现在那片土地被命名为新客西马尼。
帕斯捷尔纳克的死本是悄无声息,但由他的遗产负责人整理出版的遗作,却在整个国家引起了巨大轰动。那是在他死后才被发现的,数量巨大的文稿,包括日志、诗歌、散文、书信和很多珍贵的殖民史资料。死者已经沉默,人们却为他争论不休,直到几个世纪后,终于有学者开口说出了:“他是这个国家的良心。”
那个时候,谢赫曼苏尔原住民族在整片大陆上已经完全被边缘化。他们的文明完全被湮没,没有人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祖辈的血债,甚至不曾得到过一丝歉意来作为补偿。
但至少在博物馆里,人们已经能够看见罗曼诺夫的日志,和那最后的血衣。
“假若我有一千条性命,谢赫曼苏尔,我愿为你死一千次。”
就只是这样的故事罢了。
关于超越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