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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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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阿列克塞有只刻着玫瑰花纹的盒子,一直上着锁,他曾经问亚历山大:“你会想要看看这里面装着什么吗?”
正在读新诗的亚历山大抬起头,想了想才笑着说:“我当然也会好奇,但是,都随你的心意吧!”
“可是,”阿列克塞歪歪头,“你还是会介意的吧?”
亚历山大放下了烫金封面的诗集,拉着阿列克塞在自己身边坐下。他揽着爱人的肩膀,很认真地问道:“你知道我有个大秘密一直瞒着你吗?”
“诶?”
“每个灵魂的深处都有幽暗之室,在那里我们与上帝独处。即使是相爱极深的两人之间,也不必把自己的生命全盘托出。我不问,是因为我尊重你,我希望你为此感到幸福,而不是愧疚。”他指着墙上图案华美高贵的哥白林双面挂毯,接着说,“我们看不见挂毯的背面,那就好像我们之间不曾告诉对方的秘密。然而就算有一天翻过来了又怎么样呢,难道我所爱的美丽图案就从挂毯上消失了吗?”
说完,他亲昵地伸手揉乱了阿列克塞的头发,微笑着告诉他:“我会期待有一天我们翻过了自己的挂毯,我不在乎那是在哪一天。”
阿列克塞看着亚历山大的眼睛,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笑容,他凑上前吻了吻爱人的唇角,低声说:“我期待着在那一天,我们会更爱彼此。”
后来那只盒子被强行撬开,里面的一些东西被放在了法庭证物桌上。
亚历山大带着帝都市长的亲笔信和大笔现款,所以他可以直接坐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而由看守员把阿列克塞带来。
他们面对面坐下,深深地凝视着彼此,一样的疲惫憔悴,一样的决然坚定。
“罗曼诺夫先生,请注意您的时间不多。”
这样说着的监狱长恭敬地起身离开了房间。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阿列克塞首先开口问道:“是你吧,那封信,是你换掉的吧?”
亚历山大:“是的。”
阿列克塞低下了头:“那么你一定也看过那封信了,阿瓦隆的领袖King Arthur,写给我的亲笔信。那么你都知道了吧?”
亚历山大:“你就是阿瓦隆十二圆桌骑士中的Sir Galahad。”
阿列克塞:“毯子被翻过来了。你会恨我吗?”
其实回头想想,都是有迹可循的,好多次,差一点就要说出口了。
他们曾在街上与穿军装的男人们擦身而过。
“帝国又在征兵了,对谢赫曼苏尔的侵略,什么时候才会停下呢?”阿列克塞担忧地说,“亚力克,你是佩剑贵族啊,你也会上战场吗?”
“放心吧,绝对不会了。”亚历山大露出抚慰的笑容,“年轻的时候我曾作为骑兵军官去过那里,今后绝对不会了。”
阿列克塞有点吃惊:“那样的经历,从没听你说过呢。”
“因为那实在,实在不是值得夸耀的回忆啊。”亚历山大苦涩地笑了,“那一度是我想要埋葬的噩梦。然而现在的话,或许已经可以讲给你听了吧。”
他们并肩走在帝都道旁的树荫下,阳光正慢慢掠过他们的眉梢和衣角。
“我若是想起谢赫曼苏尔,就会想起那确实是广袤美丽的大地。骑马在坡上走过,能看见完全被绿色覆盖的原野,险峻起伏的高山,和壮阔而秀美的湖泊。在树林中的平地上,有棕榈树叶做屋顶的房子。守在门口的原住民妇女,身穿宽松的白色绣花裙,头戴鲜花。而外出狩猎的男人们,发上插着雄鹰的羽毛。我想起谢赫曼苏尔,就会想起那里确美如牧歌中的乐园——我不知道为何她竟要经受在过去和未来加诸于她的一切苦难!
“曾经在只有十九岁、满怀报国之情的我心中,原住民只是尚未开化的蛮族,一些部落还存留着活人祭祀的残忍恶习。然而直到我亲身直面他们的死亡,亲眼看见那些家园被毁的男人拿起战斧和长枪来战斗,亲眼看见那些哭泣着的母亲以身体为盾保护自己的儿女,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成为屠杀的理由。我们帝国的骑士们啊,晨祷时还在说‘父神,我当爱人如己’,黄昏时却可以对无辜妇孺端起枪来。只要是外族的话,只要是异教徒的话,不,不,应当说是只要有能让暴行合理化的借口,那么比他们弱小的人就可以不看做是人了。
“我在谢赫曼苏尔待了一年,即使回国以后,深夜里血腥的噩梦也常常会造访我。我尤其不能忘记的是有一次,一个完全投降顺服的部落,被迫烧掉了自己肥沃的田地和茂盛的果园,然后在我们的看管下全族前往荒芜狭小的保留地。在漫长而艰苦的旅途中,他们常常因追念自己美好的家园而悲泣,不胜烦忧的骑兵们则不住地责骂鞭打他们。最终,一位年轻的原住民愤怒地用石子打中了一位军官的额角,而回击给他们的是数不清的子弹。想要下令阻止的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被围猎的野兽一样倒在血泊之中,没有一个骑兵听见了我的声音,或者应该说,他们期盼着能够开枪,已经迫不及待了。
“人的行径,怎能比之禽兽呢?哪还会有比我们更残忍更暴虐的生命啊,连魔鬼也要自愧不如!”
他们并肩走在帝都道旁的树荫下,亚历山大最后悲哀的尾音久久滞留在沉默之中。阿列克塞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又慢慢用力紧握。
“如果那个时候,能够陪在你身边,为你吞吃掉那些噩梦,就好了。”
亚历山大微微笑了,他那生着薄茧的手回握并包裹住阿列克塞柔软的手指。
“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保有这双干净的手,哪怕只是为了拥抱你。”
其实在那个时候,分明差一点就要说出口了。因为看着你注视我的眼神,就能明白在这个荒芜的世界,我们只剩下彼此可以倾诉。更何况我知道,对我你总是能够理解包容。然而到最后也只是对你微笑着,怎样也无法坦诚。因为恰恰是看着你注视我的眼神时,我的心最为软弱。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我不是个大义凛然的战士,我首先是个需要幸福的凡人。
亚历山大说:“我完全明白的。
“你把自己的大部分收入都投入在阿瓦隆的活动中:为谢赫曼苏尔人购买粮食和武器;帮助种植园中的奴隶们逃跑,支援他们起义;对殖民史做全面调查,搜集屠杀和虐待的证据,刊印文书,散发传单。你被称为Sir Galahad,主要负责领导阿瓦隆在帝都周边的工作。你从没见过其他和你同级的决策者,你们以非常特殊的方式来中转信件。即使是阿瓦隆的前后两位领袖Merlin和King Arthur,你们对彼此的真实身份都一无所知。近几个月以来,帝国忽然加剧了对阿瓦隆的搜捕,你的很多同伴都被枪决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一死起兵,或许还可以唤醒这个国家的良心。——这段时间以来,你和King Arthur正做如此筹划……”
“等一下!”
沉默良久的阿列克塞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就算是看了那一封信,也不可能让你推断出如此多的事实!”
亚历山大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安静了片刻,才向前探身,注视着阿列克塞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又沉重地回答道:
“我根本不需要去看那封信。因为那本来就是我写的。”
阿列克塞瞬间睁大了惊愕的眼睛。
“是的,Sir Galahad,我就是你的领袖King Arthur。”
最后被翻开的答案,让一切成为完整。
他们在帝都共同生活了五年,没有住在罗曼诺夫家族的宅邸,而是选择了阿列克塞的住所中朴素温馨的生活。他们十分低调,沙龙和其他社交场合几乎都不去了,也没什么人知道他们已经在一起。
他们非常平静、幸福。
他们总是留给对方很多空间,也并不总是出双入对地行动。每隔一段时间,亚历山大还要回一下罗曼诺夫家的领地,处理一下家族事务。——事实上这次阿列克塞被捕时,他亦不在帝都。
他们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同时,无意中也在帮助对方守护着同一个秘密。
亚历山大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要说得快一点。那一年从谢赫曼苏尔回来以后,我在痛苦中挣扎了将近半年,终于无法忍受了。我去见少年时的拉丁文老师,那是位大学者,教授我的绝不只是语言而已。我们陆陆续续地谈了几个月,不仅仅讨论谢赫曼苏尔的现状。最后我们一起跪下祷告,立定心志把一生献给那片土地上受难的人们。——因为我们坚信,没有任何事业的迫切能够超过拯救生命。就在那时,我们决意创建阿瓦隆。”
强制自己平复下心绪的阿列克塞抬起头确认道:“他就是Merlin?”
亚历山大点点头:“是的,两年前老师积劳成疾过世了。”
阿列克塞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亚历山大接着说道:“阿瓦隆的中枢,自然是放在了我的领地上。七年前我之所以要离开帝都、离开你,就是因为组织已经成熟,我必须回去辅助老师工作。”
阿列克塞叹了口气,说道:“而我成为阿瓦隆的一员,正是在你离开之后没有多久。”
亚历山大说:“我还记得,是在那一次复活节之前的几个月,帝都的诸位同伴推选你成为了Sir Galahad。”
阿列克塞说:“为着我们曾完成的一切,我已准备好在任何时候,欣然迎接死亡。然而被捕时,我忽然意识到,当你回来,回到我们的家,你只能看见我的尸体,那一刻我非常绝望。”
这句话好像重重一拳打在亚历山大喉咙上,让他无法说话甚至无法呼吸。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道:“幸好这次的长官中,有一位极其爱你的诗作。他本来就对帝国的殖民政策和自己的职责充满挣扎,又出于个人感情想要救你,所以私自扣押了证物,又把事情捅到了宫中,靠着亲王们的过问拖住了时间。因为你曾在好几本诗集的序言中提到我,他猜测出我们关系亲密,就立刻拍电报到我的领地。电报中说我若不立即带上尽可能多的现款前往帝都,你就随时可能被枪决。那个时候我简直要疯掉了,于是与他会面时得知你就是Sir Galahad,倒不怎么吃惊了,反而有种‘果然是你’这样的感觉。”
阿列克塞说:“出庭时看见你在陪审席上,我都快崩溃了,简直不敢看你。当时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安排,只是一下子看到你瘦了好多,我知道你最讨厌和那些人周旋。”
“这没什么。现在对你来说,监狱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定罪之后他们就懒得再过问了。”亚历山大顿了顿,握住了阿列克塞的手,接着说,“我已经安排好了,罗曼诺夫家的财产,有部分赠给了我的老管家。他服侍过几代家主,非常可靠。他知道我们的事情,会好好照顾你。等几年过后,风平浪静,他会把财产转入你名下……”
“够了!”
即使被紧紧握住,阿列克塞的手还是止不住颤抖起来。
“你这样说是算什么呢,你还是要去对吧,你还是要把我一个人留下!”
“阿辽沙……”
亚历山大跪下在爱人面前,仍然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抬起头看他发红的眼睛。
“总要有人去战斗,不是为了胜利,而仅仅为了彰显公义。”
“我明白啊,我明白的!作为Sir Galahad的我不是已经那样决定了吗?带上我一起,我的骑士王,我宁愿和你一起死在谢赫曼苏尔,也不要独活在这个世界上!”
终于有大滴泪水从阿列克塞眼中滚落,亚历山大微微起身把他揽入怀中,慢慢抚着他消瘦的脊背,侧过脸吻着他的头发。
“阿辽沙,不要再这样说了。”亚历山大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你这样让我怎么办才好……”
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他们拥抱着慢慢地一起跪在地上,阿列克塞把脸颊埋在亚历山大怀中,听着他低声倾诉。
“其实这些年来,我心里时不时有个声音在说,就这样停下吧。那一年在沙龙里,你和我道别,念着卢戈内斯的十四行诗;复活节时,我们一起煮蛋,你站在木格窗前对我笑着;后来我们一起去教堂晚祷,在欢乐的人群中拥吻;还有每一次,我看着你安然睡去,看着你胸口随呼吸起伏,每一次我们在壁炉旁喝茶,每一次我们出门散步,甚至仅仅是每一次想起你的时候,我心里那个声音都在发问:‘值得吗,为了远方你根本不曾谋面的人们,舍弃当下的幸福?’我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处境中,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丢下你一人,我简直心如刀绞。我不敢告诉你,因为看着你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我根本不是什么King Arthur该有多好!”
阿列克塞发出绝望的抽泣声,更紧地抱住了亚历山大。
“是的,你完全明白我的感受。”亚历山大轻声说着,“然而我们,我们依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是的,我们选择一死。”阿列克塞从亚历山大怀中抬起脸,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即使那时我们以为我们要将彼此抛下,还是决定为死而战。既然如此,让我逃狱!我要到谢赫曼苏尔去!”
亚历山大深深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起了阿列克塞的脸颊。
“你可以说这是我的自私,但是阿辽沙,神给了每个人不同的使命,把我们以不同的形式献给这个世界。活下去吧!我相信这里不该是你的终点,我相信你还能留下比死亡更深刻更美好的东西!阿辽沙,就当是为了我!我也希望能有神迹降临,让我再回到你身边,然而假若我们再不能在尘世相见了,不必寻我的墓,不必哀哭,只要代替我看看流血之后的世界,看看有没有仁爱在废墟中降临!假若黑暗总是遮盖大地,那就为了光明,在这大地上代我呼求!”
哭泣着的阿列克塞只是一直摇着头,呜咽着说:“我做不到!不要让这世界夺走你,不要让我恨这个世界!”
然而已响起了敲门声,监狱长在外大声提醒:“罗曼诺夫先生!时间到了!”
亚历山大没有抬头,只是哀恸一下子蒙住了他的眼睛。感觉到阿列克塞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衣襟,亚历山大拉起了爱人痉挛着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我的阿辽沙,这只是短暂的离别。”他抚慰的声音也已经哽咽,“那天下午快到末梢,我正习惯地向你说再见,一种要离开你时模糊的痛苦,让我懂得我是如此深爱着你……”
在门板上又传来冰冷的叩击声。
“永远不要去恨。”亚历山大用颤抖的唇最后吻了吻阿列克塞沾上泪水的眼睫,“只要记住我爱你,阿辽沙,直到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