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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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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哪个工作可以接触到很多很多的人,我的职业不敢说“最”,但是“之一”总是可以提一提的。
我是一名检票员,在本市的高铁站工作。此时此刻,北京时间早上六点半,我已经穿好工作服,作待机状了。
还有二十分钟,即将有一辆由我检票的列车发出。
来到高铁站的人通常都是步履匆匆的,赶早班车尤甚。
我和过往的同事打着招呼,他们有的普通话好一点,有的,我总是担心会咬到舌头。
这是一座南方城市,上世纪实力尤为雄厚,近年来却逐渐被隔壁城市赶超。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放眼全国,它依然是屈指可数的大都会。
六点三十五分,我准时出现在这个站第一辆开往隔壁城市列车的闸机口处,只等广播一响,就可以开始检票。
人工通道的人不多,现在大多数的乘客都是自助检票,我们需要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维持好秩序,照顾好特殊旅客,以及有效应对突发状况。
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五分钟,我关上了人工通道的入口,刚转身就见到两个年轻的女孩飞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着等一下。
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我们是不会再次开放入口的。一方面,规定就是规定,误点了总要承担后果,见得多了同情心理自然也就跟着减弱;另一方面,向下通往列车的距离很长,乘电梯多半赶不上,跑楼梯太急又恐怕发生危险。再退一步说,就算好不容易到达站台,即使车还没开走,但列车门已关,这时候通知联控开门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我今天望了望列车,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入口,然后迅速用对讲机帮她们争取时间。女孩们跑得发喘,感激的话来不及说出口,只是用眼神告诉我,她们很庆幸遇到我这样“善解人意”的检票员。
两个女孩都没有大件行李,列车长早已站在一号车厢门口等待,她们刚一踏上动车便通知关闭了车门。
我在心里松口气,即使看过那么多张因为错过列车而懊恼的脸,还是为这两位幸运的乘客感到开心。
送走了最早的这趟车,接下来两个小时内的车次就成了检票重点,因为总会有一批赶不上的人想各种各样的办法,这也是大多数同事不愿意上早班的原因之一。
七点三十三分的时候,我再一次站到了那个位置,人群有点乱,我拿起喇叭维持秩序。随着快速往前移动的长队,我看到有个男人站到了自助检票闸机旁边,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队伍中间的几个人,不多时,他便迎来了第一个时机。在前一位乘客刷开闸机通过的瞬间,男人将一只手放在闸机附近,另一只手则同时用力,挨个推着那几人的后背,速度快到被推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过了闸机,而那刷票的乘客亦是毫无所觉。
第一拨成功过关了三个人,男人显得很轻松。
我的目光继续向后,果不其然,隔了几名正常乘客还有另一个男人和他打配合。那男人站在队伍之外却又紧跟着队伍移动,粗略估计下,他们还有五个人要过去。
我意识到不对劲后立刻不动声色地通知同事帮忙,两个男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成功钳制,剩下的人则都一脸茫然地跟着工作人员,以便配合了解情况。
我就是那天知道了他的名字——庄其,从此萦绕在我心间很多年。
没耽误太长时间处理就有了结果,很显然有票的地方就会有黄牛,而那些乘客无一例外,都是买了上趟列车的票却没来得及过检票口的。
这中间有一名妇女怀里抱着孩子,许是受到了惊吓,始终哭闹不止。小孩儿越哭越大声,怎么都哄不好,直到女人崩溃。
她将孩子往地上一放,甩着眼泪责怪:“哭!就知道哭!这么大了还得人抱着,要不是你,我能赶不上吗?”
娃娃对自己母亲的指责似懂非懂,只是不停地搓着两只小手,双脚也来回地跺。
我心里一软,先是蹲下安抚孩子,接着站起来试图和大人沟通:“您别着急,我们……”
谁知女人更崩溃了,有时候人的情绪爆发只在一瞬间,她盯着我,近乎歇斯底里:“不着急、不着急,怎么可能不着急?我一大早就起来带着孩子赶地铁,好不容易到了高铁站,进站口那么多,我也不知道从哪个通道出来的,结果我在最东边,检票口却在最西边。赶不上……赶不上又匆匆忙忙去改签,工作人员说当天的票全部卖完了。哦,对,她告诉我东站还有票,可是距离发车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我带着孩子赶地铁肯定是赶不上的,打车要多少钱我也不晓得,万一还赶不上,那不是既浪费钱又白跑一趟……”她的语气越来越不坚定,到最后更像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刚要开口,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身,指着那两个黄牛怒斥道:“就是他们!当我在改签窗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他们两个过来围着我,一直说他们和列车上的工作人员认识,能带我改坐下趟车。我本来还在犹豫,但是他们一再保证,只要我过了检票口,上了车就自然会有人来接应我,只是需要再补一百块的票价!谁知道他们竟然是骗子啊,我也不是成心要逃票的啊……”
随着女人的委屈和愤怒情绪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满眼的担忧。我组织语言尽量安慰她,告诉她我们会帮助受害者,不会有什么事的。与此同时,其他几名乘客也附和着,都是被同样的手段骗了。
我转头看着他们,于是我看到了庄其,背着皮质的双肩包,就那么抿着嘴安静地站着。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庄其,准确地说上个月我在人群中还见过他一次。
那天我路过安检处,队伍一如既往排得很长很长。由于刚进站,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焦急的气息,唯独有一位大叔的动作没那么快。他携带的包很多,个别的又很大,因此他放一件行李的时间足够隔壁过三个人。好不容易等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传输带,后面的姑娘又迟疑了。女孩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她的表情很纠结,我只瞄一眼被紧紧护在怀里的包就明白了个大概。
的确,谁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别人高尚,尤其那个包可能是靠着很长一段时间的省吃俭用才得来的。
每个人好像都有一份独属于自己的“不容易”,即使有的“不容易”很难被理解,但也应该被尊重。
在车站工作就是这样,遇见不同的人,碰到奇怪的事。不管每天的内容怎么花样百出,大环境始终是固定的,我早就已经麻木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有一条长臂越过女孩,将皮质的双肩包送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压在布满污垢的粗布袋上。原本东倒西歪的粗布袋瞬间被治服,连同上面张了口的拉链都没那么嚣张了。
我抬眼望去,双肩包的主人有着瘦高的身材,难怪动作能那么精准。不过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他仍淡然地站在女孩身后,并未因此就插队到了前面。那女孩也在一瞬间就红了脸,低着头迅速将自己的包跟着放了上去。
整个过程结束得很快,可我在恍惚的那几秒里却想了很多,也正是在那几秒钟我迸发了工作以来少有的激情。
我觉得如果我不能和他说上话,那么我接下来的日子将不得安宁。
可是遗憾偏偏喜欢在人迫切想得到什么的时候来临,直到他检票成功我也没能顺利搭上话。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确彻夜难眠,因为这“桃花”竟是在自己熟悉的地盘错失——G市开往S市的早班车,我在人工通道,而他在自助通道。
这堪称我平平无奇的职业生涯中第一个打击。
我穿梭在人群中,边走边思考该怎么搭讪,还要兼顾着躲避四面八方的行李箱,心里越来越没底气——此时此刻,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贪图美色的跟踪狂。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另寻佳机时就被绊了个踉跄,这大哥只顾着抬头看滚动字幕,哪会想到有人能直愣愣地撞上来。
大哥被吓了一跳,迅速将行李箱往自己跟前拉了拉,满脸愧疚地跟我道歉:“同志对不起啊,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担心庄其听到动静会回头,于是立刻蹲了下来,毕竟现在的样子太过鬼祟,实在不适合给他留下印象。
大哥看着我的迷惑行为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有些迟疑地问:“真没事?那你能站起来吗?”
我用一只手捂着侧脸,另一只手冲他不停地摆,急切地说:“能的、能的,真没事。”
“那我、那我就走了啊?”
“好的好的。”
大哥犹犹豫豫地离开后我仍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蹲在原地,希望不会制造出任何被庄其发现的可能,直到判断他应该已经走远才准备站起来。结果因为蹲下时间太久,一起身才觉察腿部麻了,脑袋也有些眩晕,整个人猛地就要往前摔倒。
就在我以为自己摇摇晃晃又要出洋相的时候,有一只手用力地托住了我的胳膊。
庄其看着我,没什么太大的表情问:“还能站得住吗?”
我眨了眨眼睛,大脑短路了几秒,恢复过来后一把推开他回道:“可以的。”说完又心虚地补了一句:“谢谢。”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我不礼貌的动作感到生气。
不得不说,被他扶着的感觉真好,趁着这股意犹未尽的劲儿,在庄其转身的三秒里,我做了人生中第一个大胆的决定——追上他,不要成为他的过客。
“今天不会再有票了。”我无法想出什么好的开场白。
“我知道。”他也没觉得我的话突兀。
“那你打算回去吗?”这样的关心程度对于陌生人来说太超过了,可我还是忍不住继续问。
他终于停了下来,看着我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反问:“不然呢?”
竟然有兔牙,我有些发呆,这样的外貌我从未想过搭配两颗兔牙会给人什么感觉,虽然他的笑容很浅,还是被我发现了。
“可、可以看看别的。”我开始语无伦次。
“嗯?”
“我的意思是说……可以看看有没有途经的站还有票,然后坐到S市下车,再补票。”
他又笑了,说:“没有,我早看过了。”
“哦……”我拖长尾音,表情一定有些傻。
我以为我们就这样无话可说了,结果又听到他开口:“你是工作人员,你应该更知道往返这两个城市之间的票有多难买。”
是了,我只能点头,过一会儿却灵光乍现道:“要不你加我微信吧,有票我跟你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但凡面前有堵墙我非得撞上去——这是什么骗人联系方式的烂借口啊,12306是摆设吗?公开可查好吗!
“哦?你还兼职这个?”
这次我非常确定,他连眼睛都笑弯了,再看到兔牙,其实还是蛮和谐的,温柔中带了些可爱。
“啊,我的意思是说……是说……”我酝酿着,准备胡言乱语。
“加吧。”他很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二维码说:“你扫我。”
我郁聪同志,高中没早恋,大学没暗恋,咸鱼般地活了二十三年,第一次一见钟情竟然就搞到了对方的社交账号,怎么不算有天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