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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   每年农历谷雨节是布朗山人民的“茶祖节”,这个节日对当地人而言是寻根问祖的精神寄托,不亚于汉人的春节。

      陆羽在《茶经》里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神农本草经》也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这是有史可循的关于茶的祖先最初的记载。

      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要沐浴更衣,去深山尽头处,到原始森林里,那里是古老物种的天堂,最早的茶树,就生长在那里。布朗人过茶祖节既是对祖先的尊重,也是对承载种茶使命的尊重。

      如果是小祭,节日高潮在十六日,如果是大祭,高潮就在十七日,大家都要到山顶上屠宰活牛来祭祀祖先,用上好的鲜花和茶叶来供祀,还要戴上面具进行游行活动。谷羽邀请荀毅到时候一起来参加他们这个一年一度盛大的节日。

      十七日那天天空又飘起了雨,极细极轻,吹打在肌肤之上也并不恼人。村里人说好雨知时节,有点雨星子反而是个不错的兆头。

      庆祝节日的地方是在深山里,周围都是高大的茶树,外围则是密不透风的森林,枝丫疯长延伸可以遮天蔽日,中间砍出一片空地,这也是他们常年都要来的地方。

      几头健硕的牛已备好,拴在树干上一会儿准备祭天,它们好像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生命临到尽头,尽管没有人理会,但还是会哞哞地一直叫个不听。

      仪式开始,祭祀由村里最德高望重的村长主持,伴随经文,他会献上干茶。

      所有人都带上了鬼面具,在一棵茶树下围成一个圈,拉着手载歌载舞,谷羽和荀毅也在其中。

      接着就准备好给先人吃的东西,把米饭,鸡肉,茶叶都放在芭蕉叶上,对千年古茶树膜拜。

      忽然不知谁传来一声:“快看啊!牛跑了!”众人纷纷起身查看时,牛已经不见了踪影,一只只细细盘查时发现跑的那一只正是谷家贡献出来的那头老黄牛。

      阿爸腿脚不便无法在林立穿行,阿爷身子骨颤颤巍巍只能在原地干着急,谷羽还没来得及思考,便朝着密林深处寻去。

      哥哥不再,谷羽是家里唯一一个年轻人,虽然是个女孩子,但她从小就劈柴干活,放牛采茶,村里的人们说谷羽的能力不亚于一个村里每一个男孩儿,甚至还比他们强上几分。

      因为密林深处是无茶树的,所以一般没人来过,谷羽不知道牛往哪里跑去了,只看见周围的灌木有踩轧过的痕迹或者旁边的低树有歪斜冲撞的样子便摸索着向前,她的心里是害怕的,此刻在这荒芜人迹的密林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小雨细微却已经把她浑身打湿,薄薄的春衫被密林里的荆棘刮蹭,胳膊和脚腕也有新鲜的血痕,可谷羽顾不得这些,这是祭祖的牛,万一丢了是会被族人责怪的,也是对祖先的大不敬,谷羽心里有些急切,可是眼看,天快要黑了。

      沿着歪倒的草丛树灌一直走,路也变得泥泞,雨不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加大了力度,前面的路更难走了,如果这么下下去,那么牛走过的痕迹就会被完全掩盖。

      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担心,忽然脚下一滑,在高坡处踩空了一脚,一整个重心向后仰去,眼看就要顺着荆棘丛生的下坡滚下去,一只胳膊却猛然被一个厚实的手掌拉住,让她吊在坡顶。她艰难地抬头,是荀毅。

      荀毅其实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后,她走的着急一路上也一门心思地找牛,所以就没有发现他。

      他在坡顶死死往上拽她,她也挣扎着爬了上去,两人虽已经耗光了力气也顾不得喘息,匆匆爬起来寻了几片芭蕉叶挡雨,在密林一路搀扶着往前,看到前面有个山洞,荀毅提议躲进去避雨。

      谷羽让荀毅先去,自己今天要先找到老黄牛,不然没法回去交代,荀毅拗不过她,只好陪着一起。

      有意思的是,路过洞口,就看见那头跑走的老黄牛在洞里甩着尾巴哞哞叫着,栓它的绳子耷拉在旁边断了一截。

      谷羽被大雨浇的发白的嘴唇挤出一抹笑,像是自言自语:“这家伙还挺聪明的嘛,知道躲雨。”

      荀毅看着她被浇透的身子,说:“对啊,牛都比你聪明,你看你,全身都淋湿了。”

      洞中有很多烧过的炭火,是来过的人留下的痕迹,荀毅随身携带火折,便把炭火聚拢来燃着取暖。

      二人脱了外面已经湿透的衬衫,相扶坐在火光前。

      “这头老牛跟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去年得了一场病后就不能干活了,今年祭祀又赶上我们家出牛,阿爸和阿爷也商量了好久才把他交上去,我们都很舍不得他的。”谷羽望着这头可怜的老牛,眼神伤感。

      “人生无奈事情太多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荀毅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崩出了这一句话。

      他又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嗓子眼干涩痛痒,一个劲地咳嗽,接下来就感觉浑身绵软,两颊发烫。谷羽也顾不得伤感了,摸摸他的额头,像火一样在燃烧。

      荀毅一直在关心谷羽,看她被淋湿了觉得心疼却浑然不知自己也被浇透了全身,那片芭蕉叶他一直在往谷羽的方向举,完全没有为自己着想的意思。

      目波说荀毅小时候家里穷一直没衣服穿,天一冷就会感染风寒,湿寒入体百病皆来,他畏寒至极,他娘当年就是落下病根这么走的。

      谷羽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扶他躺下抱着他和他说说话,想给他一丝温暖。

      雨太大太急,不像是来自春日,虽然没有狂风相助,仍令人心生畏惧,像病来如山倒那样,带着一种无法克制的虚弱,一松手就是一泻千里。

      山洞里,谷羽双手环着荀毅的身体,轻轻问:“你来这里也有些日子了,我把自己如此之多的事情分享于你,可从不曾听你说起过自己,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好吗?”

      荀毅感觉眼睛困涩,就安静地躺在谷羽怀里信任地闭着,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自从跟了王大人,他便没了他自己,只是个随叫随到的工具,生活无趣,遇到的人更无趣,难道要跟她说那些官场商场上的事情吗,她不懂的,他也不想她懂得。

      至于小时候的事情嘛,更没什么可说的了,那是段痛苦,难堪,挣扎,无力的岁月,是他一生的伤疤,他不愿给别人展示伤疤,虽然它随着岁月已经结了痂,可荀毅觉得那依旧很丑陋,心爱之人面前,他不愿展示这份丑陋。

      他轻描淡写道:“我从小便父母双亡了,长大便跟着一位王大人帮他办事,我在京城的茶馆也是大人帮忙开的,平日里工作很忙,此次来布朗山也是为了看看这采茶之地,顺便放松放松心情。”随后又苦笑道:“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是不是很无趣。”

      谷羽听了,心疼的低头望着他。

      她从不觉得他无趣,他做错了事会真诚向她道歉,采茶时也耐心没怨言,他会认真听她讲茶的故事,喝她做的每一碗茶,陪她参加茶祖节,危急时刻会默默跟着她,甚至在危难时刻奋不顾身救她,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无趣呢。

      她知道,这寥寥数语里包含了他太多的难言之隐,他有千言有万语却对她无从说起,她都懂他,只是他越是这样说,她便越心疼他,也越想了解他。

      谷羽轻轻低头,拿脸贴住他滚烫的额头,小心试探地问:“你愿意带我走吗?带我到你的世界里。”

      荀毅被这个大胆的姑娘惊到了,这本来是他要问她的话。

      他想带她走,他小心翼翼,怕她不愿意离开,怕她舍不得这里,怕她胆小不敢到外面去,可就在此时此刻,她却在这里先开口,也是小心地,真诚地,热烈地,向他抛出同样的邀请。

      他微微睁开眼,一把手缓缓抬起搭在她肩上,温柔地对她说:“我会永远保护你。”

      此刻的荀毅,像只劳碌求生了很久的困兽不停舔舐着伤口,不过他好像短暂地找到了一个温情的避难所。从来没有人心疼他,他也从没被人温柔对待过。那一夜,荀毅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母亲还在的日子里,虽然贫寒,但却温暖。

      他缓缓闭上眼,一颗眼泪顺着鬓角从他眼角滑落,珍珠一般滴到谷羽环他的手背上,他就那么安静地睡着了。

      目波感受到了他,它在这一刻又一次见到了他,它对我说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了,这种触及心底的,想要停留在这一刻的,让人留恋的情感。

      它跟我说这就是它想要的,也是荀毅需要的。

      那一刻,我觉得目波是很懂荀毅的,在现实里荀毅虽然没有见过它,但作为身体的一部分,它虽不像其他器官一样能非常可见的发挥作用,但却对于人敏感地捕捉外部世界,获得完整的内心认知,塑造健全的人格是至关重要的,可惜荀毅基本没怎么利用过它。

      两人一夜未归,谷羽的阿爸组织起村里的人各种犄角旮旯都不放过地找他们,时至中午,太阳的光晕亮的发白,但释放不出什么强光,茶田远处有头老黄牛缓缓走了回来,牛背上驮着前后相拥的两个人,正是谷羽和荀毅。

      动物都是聪灵的,老马能识途,老牛也可以,现在这头牛带他们回了家,祭祀也都完毕了,谷羽就说:

      “看咱们家这头老黄牛多能干,这次要不是它,我俩还回不来呢!”

      她在尝试说服阿爸和阿爷把这头老黄牛留下,阿爷也开口:“既然祭祀已经完毕,人也平安回来了,说明这一切都是天意。”

      看着阿爸和阿爷把老牛留下,谷羽冲荀毅一笑:“阿爸阿爷太好了,我们家这头老黄牛可幸运着呢!”

      荀毅摸摸她的头,说:“他们是被你的善良感动了。”

      经历了这次的事情,谷家开了一次严肃的家庭会议,这牛无缘无故就跑走怕不是个意外,栓牛的绳子绑在树上在短时间内是非常难解开的,而这头牛脖子上的绳子也是明显被人割断的。这就是一次蓄意陷害。

      茶祖节那天,大家都带着鬼面具,那个最后一声大喊牛逃跑的人也是个戴面具之人,而且大家带的面具都很相似,要想判断到底是谁把牛放走的,是难上加难。

      荀毅问她那天是否感觉到有人说话行为有异常,谷羽说这个很难说,因为带上面具后大家在交谈中还是能够从音色中分辨出谁是谁来的,倒是有几个人的说话方式确实和平时都不太一样。

      她说:“比如原先沉默寡言的王小二那天很健谈,原先很爱八卦的王小姨却异常沉默,还有刘三叔,他不是一个很爱开玩笑的人,那天却打趣调侃我带上面具像个做法的神婆。大家好像都没什么不同,但却又都很不同。”

      人在带上面具之后会找到一种安全感,会暂时逃离平日里身份带给他的束缚,从而会表达出一些平时没有的隐藏性格,他们中的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摘下了鬼符面具,反而是戴上了人情面具。

      荀毅问谷家平时有没有什么仇家或者闹过别扭的街坊邻居,谷羽说从来没有,他们家一直都很热情好客,她自我感觉自家在村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做什么都想他人之所想,不该是如此被针对的对象。她想不明白。

      这件事情成了个无头案,也理不出任何头绪,阿爸和阿爷都说只要人没事就好,不要再深究了,可这件事情在谷羽心中一直结成了一个疙瘩,她感觉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而且最近左眼皮一直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荀毅安慰她不要多想,静观其变就好。

      当初在山洞里谷羽答应要跟荀毅走,她是不后悔的,但不是现在,她要在等些时日,荀毅也不催促她,就在她身边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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