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焰夜

1、第 1 章

　　他和他，自相遇时起就注定是仇人。

　　他是大家族中的翩翩佳公子，容貌气度神似天人，自出生起，锦衣玉食，百般呵护，稍稍年长，从师鸿儒，天资绝顶，一切学问信手拈来，融会贯通。长到18岁的时候，慕名前来的王孙贵族踏破他府上门槛，只为见一眼这玉一般的人。来人见他后，往往事后喟叹，这等精致的人，怎是人间凡色可以与之同行相携，怕只有天上的九天玄女才配得起他。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只当是笑话。九天玄女算什么，再标致的人也不及她。她是他的姑姑。

　　江瀚黎的姑姑是他一家人的心病，人虽过身很久，却依旧是江家人眉心上抚不平的细纹。璎珞降生时曾有人预言，此女是江家的灾星，命极硬，直到克尽所有亲爱之人之后才会了其一生，但终还是不得善终。本是迷信的话，开始也无人相信，这位五小姐生下来就讨人欢喜，哪个愿意相信她会是家门灾星，直到她16岁，过了生日。说来奇怪，五小姐璎珞15年来都是稚童容貌，天真可爱，一直没怎么变化，可是16岁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帮她梳洗的嬷嬷一见到她就一惊，脸盆失手掉落，水洒了一地。璎珞似易容了一般，整个人完全变了，变得美丽异常。女孩子家变美是好事，但是自从那天起，江家就陷入愁云惨雾之中。璎珞的美，异于常人，整张脸让人看得失魂，尤其是她的眼睛，望下去是两潭深水，再望下去整个人就失足掉到里面。话虽奇怪，但是璎珞的眼睛在那一年确实淹死了很多人。开始只是身边的嬷嬷，小厮，多看她几眼，不消半天就气绝，后来江府老祖母，四世同堂过的老祖宗，活到88高寿依然体健安康，却在璎珞请安后半个时辰就咽了气。这一切只是璎珞16岁生日后一个月内的事情。克尽所有亲爱之人的预言俨然成真，江府震惊。当时的江府当家江承弼立即决定将女儿璎珞远嫁北海，终生不能归宁。北海秦王一直想和在中原夏侯王朝中有举足轻重地位的江家结亲，江家嫌他是海外蛮族，一直不允，况且江家小姐世代进宫，自家万岁，王爷们还照顾不过来，哪里会去理会这海外藩邦。可现如今，只求璎珞这一灾星早早远离本家，于是拜了秦王，送了礼物，要秦王早日迎亲。

　　江家在匆忙嫁了五小姐之后果然一切风平浪静，原本盘旋在江府上空的灭顶乌云散尽，自是福顺满门，家和人康。江家男孙四人都为朝廷重用，长孙璎彤更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作为夏侯王朝最年轻的大将军。十七年后，江承弼去世，江璎彤袭爵位，并接替父亲成为江家的主事人，依照父亲遗愿把最小的妹妹璎莛送进皇宫，自此江氏女眷三代侍侯皇帝，牢牢掌握后宫。江家权倾一时，风云朝野。璎珞的存在慢慢淡出了众人的回忆。

　　直到江璎彤袭爵后的第六年，一少年怀抱母亲灵牌站在江家的大门前，才唤醒众人对那位五小姐的回忆。这名少年，年方十六，名唤秦海天。

　　藏蓝布袍外罩青蓝孔雀衣，腰系湖蓝缀方菱补子汗巾，流苏洒洒垂下，脚上靛蓝长靴。一色幽蓝方巾轻轻系住一头如云黑发，往下看，湖水泛波清湛双目炯炯，樱粉面颊，挺挺鼻峰下，抿细一线朱唇。眼前英俊少年让江璎彤看得脊背发凉。无须自报家门，除了璎珞的孩子，谁还能生得那么妖？

　　全家集会，怡睦厅内，少年向东上座跪下，叩首三次，捧上灵牌。江程氏立下泣不成声。老夫人一哭，全府上下无一不掩面。那位终身不得归宁的五小姐还是回来了，虽然只是冷冷一块牌位。

　　在全家的痛哭声中，少年开口：“母亲遗愿，希望能回幽纪堂陪伴祖先。”

　　“什么？她想回祠堂？”江璎彤顿时声色巨变。“不行。”坚决否定，拒绝不带一丝犹豫。

　　少年起身，走到外婆面前，缓缓地说：“这是母亲唯一的心愿。”

　　江程氏听罢,又哽咽了起来。

　　“不行吗？”少年轻声问道

　　“不行。”江璎彤一语千斤。

　　少年退后几步，至厅中央，环视周围人群一张张陌生且漠然的面孔，然后他忽然似对什么恍然大悟了一般，轻快抖出一记笑声，“既然如此，那告辞”说罢抱起灵牌就向外走。

　　“我的儿啊”身后是江老夫人撕裂喉咙般的放声大哭。

　　竟没有一个人留他。也没有一个人问他和母亲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走出江家大门，秦海天终于能得体会母亲当年离开家门时的心情。

　　走，能去哪里？北海自是回不去，要能回去，怎又会千里迢迢投奔中原，但是现在看来，江家毫无留他之意，而且更甚者恨不得他离自家门越远越好，他从自报姓名被领入江家那一刻起，他所看到的除了江家人对他的嫌恶还有深深的恐惧，仿佛他是鬼魅妖魔。母亲还是过于看重了家人，其实在他们眼里，母亲的存在比任何人都轻。

　　“娘亲，对不起，不能帮您还愿了。”他喃喃地低语。自小恶水凶火里中长大，他比任何人都洞悉世情冷暖，本来也没指望江家收留自己，既然回不去，干脆在中原逗留一阵子，看看能有什么出路没有。他早有觉悟，出了宫，他就不再是北海旧日的四王子，只要不被仇家发现，能做个普通老百姓就是他的福了。

　　入夜，江府众人都已熄等灯安寝，只有江璎彤辗转不宁无法入睡，白天那个少年的出现所引发的骚乱虽已归入平静，但是对于他而言，对于在曾父亲临终前跪听遗训的他而言这场不算风波的风波无疑是给他一记警训。他当家已六年，从未辜负父亲对他的期望，家族日益兴旺，原本对他当家存异议的父辈宗亲近年来也逐渐缄了口，江家和乐融融地走向繁荣富贵的顶峰。但是“君子之泽，五代已斩”江家从得势到他这一辈已是第四代，他不得不担心到了自己儿子的那一代江家的命运又能如何。宫中虽然有自家三位贵妃，但是当今圣上年事已高，百年之后易主，他家女儿又能否再得新君宠爱？何况他这一代子嗣薄弱，每一房都人丁稀少，更甚者，根本没有女儿。江家发迹与后宫支撑息息相关，如果没有后援该怎么办？江家看似繁荣，但是后浪如果无法跟上衰退是早晚的事情，他儿子虽然成器，但毕竟还是少年郎暂时成不了大气候。种种这些，是他从当家那一天起就担心的事情，而且现在更是又出现了一件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就是秦海天的出现。他那张极其酷似璎珞的脸让他无法不胆战心惊。当年璎珞因为被预言是江门灾星而被父亲远嫁，而事实上则是永远被逐出家门。他开始曾经认为家中人的暴毙与璎珞的预言不过是巧合，然而老祖母的去世着实让他心里发寒，他不得不去相信自己的亲妹妹真的是有着常人所忌惮而且恐慌的魇人的体质。父亲曾对他说，为了江家家族的兴旺，他不得不舍了这个女儿。但是到了后来，他发现，父亲根本就是把璎珞当成魔物。秦王迎亲前，父亲把璎珞锁在昊天阁，日夜有高僧看管，不许她见任何人，即使是现在，昊天阁在江家也是禁区，不祥之地，没有人敢靠近。璎珞嫁后，父亲与她断绝了所有联系，也不许全家有任何人打探她的消息，偶尔璎珞传来书信，自然也是看都不看就断然烧毁。多年来他们根本不知道璎珞的任何情况，当然更不知道她育有子女。父亲最后一次谈论璎珞是在他临终的时候，虽然短短几句话，但字字千钧：“此女绝不能再入家门，生不可，死亦不可，若其留有子嗣，也定因承继其血脉而难免对家族不利，定要远之，如若威胁江氏一族之昌盛，灭！”

　　最后一句，惊心动魄。

　　那个长相极其神似璎珞的孩子绝对是江家的祸，江璎彤在心理暗暗揣度。

　　忽然，门外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有人走近书房，在门口轻声喊了一声：“老爷。”

　　“一夜吗？”

　　“是。老爷”

　　“进来。

　　门被打开，一个黑衣人猫似地潜了进来，脚步极其的轻。

　　“都打听清楚了？”江璎彤问

　　“是，老爷。”

　　“怎样？”

　　“北海出大事情了。。。。。。”黑衣人靠近江璎彤，轻轻耳语。

　　“什么？”江璎彤听罢脸色大变，随即下了决定：“绝不能留他性命。”

　　“是。”黑衣人必恭必敬地应承道

　　“这件事要保密，绝不可泄露半点风声。”江璎彤叮嘱道

　　“一夜明白，府里也不得有半句风言风语。”

　　“没错。”

　　“那一夜告退，老爷请早点休息。”

　　江璎彤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当一夜正要离开的时候又叫住了他：“少爷还没回来吗？”

　　“是，少爷还在阮师傅那里，书会后天才会结束。”

　　江璎彤眉头紧锁：“你通知所有人，那个人来过的事情千万不能让少爷知道，我要我的儿子永远不知道这世上存在着这么一个人。”

　　“是存在过，老爷”一夜微笑：“老爷很快就不用为他费神了。”

　　江璎彤微笑道：“你办事我放心。去吧。”

　　“一夜告退。”

　　“一夜”江璎彤又叫住了他，沉沉地说：“我们也很久没聚了。”

　　那个叫一夜的人听罢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江璎彤，笑，烛光映着他的脸，如行走在黑暗中的夜叉，不是青面獠牙，而是媚惑之极。“老爷说笑了，一夜什么时候不是随叫随到？”然后转身，开门，离开。

　　江璎彤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