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至》一只旺柴

4、师兄

　　那是顾浔此生有记忆以来，最痛的一次。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他制服了那个少年后，蛰伏的毒性发作，断肠草烧灼五脏六腑，手腕、双腿三处骨折，还有丹田处强运内力如万针穿刺，多重痛感叠加在一起，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既不愿去回想，也无法淡忘。

　　他在幼年便被下了慢性毒药，对抗过无数次毒性发作时的痛苦，没有任何一次能与那回相比。
　　但终究，他还是熬过来了。

　　所以，时隔三年后，当再度置身于这座破庙里，面对左骁煞有介事地问“你知不知道当毒素随血液流变四肢百骸时有多痛？”时，顾浔能面不改色地回以“知道”。

　　左骁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自大的二楞子“余超勇”，已不知道如何将对话继续下去。根据以往经验，任谁听说被扣解药都会大惊失色甚至跪地哀求，没人能如此镇定。

　　但是为了让对方上套，他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找台阶下：“我看你还年轻，若真没扛过去，啧，倒也可惜了……”

　　他说到这里摇摇头，看着对方，不再继续。
　　顾浔也看着他，完全没有接口的意思。
　　破庙里弥漫着窒息的沉默。

　　左骁只能继续自己找台阶：“还是再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顾浔还是沉默，半晌，才在那种：看你那么想我接你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配合一下的气氛中开口道：“大人要我做什么？”

　　左骁几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道：“半月之内，你去将韶州道台史龙斌的项上人头取来。”

　　这是上头派给顾浔的第二个任务。左骁这次与他碰头，一是派发解药，二就是向他派新差事。
　　左骁的算盘就是，他先故意说要扣下一颗解药，然后再以将功折罪为诱饵，让对方立刻去执行这个任务。

　　杀手执行任务失败并不稀奇，尤其是“余超勇”这种以前就失败过的人。
　　即便他不失败，左骁也有的是办法暗中“帮”他一把。
　　“余超勇”死于第二次任务，那么他扣下这颗，解药便神不知鬼不觉。

　　这种能钻空子的机会并不多，要知道能在门内经受住严苛的训练生存下来的杀手，都不是易于之辈。所以左骁格外珍惜也格外小心。

　　最最重要的是，被他选定的目标，往往都是这种在门内最不被看好的底层炮灰，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活到知道真相去揭发他的那一天。
　　反正每年都会折掉不少人手，又有新的血液补充进来，这些人的命，不值钱。

　　“你若现在就出发去韶州，半个月内取来史龙斌人头，我便将两颗解药都如数给你！”
　　好在顾浔这次没有让他等太久，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好！”

　　“那我便等你的好消息！”目的达到，左骁便不耐与他啰嗦，起身离开。
　　顾浔笼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动，随即站起来，恭恭敬敬道：“恭送大人！”

　　左骁头也不回地一摆手，丝毫不担心身后人会有所异动。
　　鹰眼每次与目标接头，行踪会提前上报，而他既已打定主意走这步棋，便不会多携一颗解药在身上，给对方可乘之机。这些规矩门中人人心照不宣，不会有谁蠢到铤而走险。

　　可是，当一只脚快要跨出门槛时，左骁突然察觉身后气流有异，一柄飞刀自黑暗中破风而来，来势奇快，已不容他闪身躲避，只得挥刀向后格挡。
　　刀还未挥出去，又一道凌厉破风声直扑面门，只见月光下一点寒星从前方激射而来，来势更猛，直指胸口要害。

　　左骁凭着一个武人的本能，当暗器来不及躲避时，便用兵器格挡。但他随身只带了一把刀，向后挥了一半又急转向前，最终的结果是，两把暗器都没躲掉，一中后背，一中前心，都在致命处。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左骁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然后才抬头看向黑洞洞的前方，不远处的树下，赫然闪现红衣一角，左骁立时认出：“祝南卿！！”
　　随即他又转头怒吼：“余超勇！！”

　　在转头的瞬间，他轰然倒地，就这样维持这一个半扭着头的姿势，扑在地上，嘴里喃喃道：“你们怎么敢？怎么敢……”

　　回答他的是来自前方的一声嗤笑：“鹰眼？是被鹰啄瞎了眼吧？”

　　顾浔的目光越过地上的左骁，望向不远处红色的身影。

　　祝南卿亦望着他，四目相对。片刻后，对方悄无声息地朝他走来，修长身形裹在一袭宽大却又轻盈的红衣里，像是足不点地的飘行。
　　这样的轻功，难怪他靠近时左骁毫无察觉。

　　祝南卿身穿的竟是一身戏服，挽着高高的云髻，珠环翠绕，冷艳雍容。
　　这样的装束若出现在戏台上，十足一个绝代佳人，可出现在这深夜的荒山破庙里，即便身姿再妙曼，五官再美艳动人，也只能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尤其佳人刚才那句嗤笑，听来却分明是男子的声音，简直诡异的令人望而生畏。

　　两人隔空对视片刻，祝南卿笑嘻嘻的道：“身手不错啊，余师弟！什么时候胆子变这么大了？”

　　顾浔不答反问：“是你假扮我去杀了穆清？”

　　祝南卿哂笑：“嗨，早知道师弟有如此身手，又何需我必多此一举！”

　　顾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有劳祝兄了。”

　　他嘴上道谢，神色却颇为冷淡，无半点感激之意。祝南卿一口一个师弟，他却只称对方祝兄，而不是师兄，显然并不把他当同门相看。

　　祝南卿却丝毫不以为意，笑着指了指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左骁，问：“那这个……师弟打算回宗门怎么说？”

　　顾浔淡淡地道：“没什么好说的。余超勇以下犯上，为抢解药，杀鹰眼左骁，从此亡命天涯，从此不知所踪……”

　　祝南卿听到这里顿时炸毛，一手指着自己道：“师弟，你看清楚了，你师兄是活的!活的！还有，左骁怎么就算你杀的了？我那一半呢？”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抢了天大的功劳。顾浔道：“祝兄一路跟踪他来，若想杀他，有的是机会，何至于在外面暗中观察那么久，看见我动手才出手？”

　　祝南卿语噎，耸了耸肩，道，“好吧，争不过你！”忽然抬脚往插在左骁后背上的刀柄上一踩，噗的一声，整把飞刀没入身体，左骁登时气绝。

　　“现在算我的了吧！”祝南卿对着顾浔一笑，颇有几分耍无赖的味道。

　　顾浔懒得与他争论，径直走到左骁尸身前，拔出他胸前那把匕首，再用左骁自己的刀刺入伤口。这样一来，即便门内人发现了他的尸体，也无法从伤口判断出真正杀他的武器，也就无法推断杀人者的手法、劲力，武功路数。

　　而他自己从背后偷袭左骁的那把飞刀却并未取出。
　　做完这些，顾浔便径自向外走去。

　　“哟，师弟……生气啦?”祝南卿追上来拦住他，笑道：“别呀，师弟！区区一个左骁，用得着亡命天涯吗？这样……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件事，师兄替你善后了，如何？”

　　顾浔恍如未闻，只顾向前走。

　　“好吧！”祝南卿似乎叹了口气：“看来真是生我气了，连话都不跟我说了……可我又是为了谁呢？是，穆青为官清正，所以得罪了人，有人要买他的命，就算没有我，他这条命也会有别人来取的。更何况，别忘了，这趟差是你自己领的，师弟。”

　　“但我并没有让你代我去杀人……”说到这里顾浔猛然住口。

　　祝南卿紧追不舍：“咦？你不打算杀人，那你为什么主动领差？回去又怎么交差？哦，还是说你另有打算？你当我看不出来？我又不瞎！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真的去杀穆青对吧？就连左骁这种家伙，你都能低声下气，虚与委蛇，要不是他亲口告诉你，他杀了穆府的无辜女眷，即便他克扣你解药，还给你设下了死圈套，你本来也只是打算把他哄走而不是杀掉，对吧？”

　　祝南卿停顿了一会，盯着顾浔，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然后嗤地一声又笑了：“看来，脾气再好的人，也是有逆鳞的！可笑左骁这蠢货，上赶着找死，却到死都没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杀他！”

　　顾浔心下略感焦躁。左骁出来与他接头已经过去大半夜了，鹰眼出行前会将行踪先行上报，若他久出未归，引得其他人来寻，徒然多惹麻烦。

　　他只求尽快离身，而不是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祝兄，你刚才说，想问我什么？”顾浔生生将话题转了回去，露出了讨好地笑容：“先前是我失礼，祝兄只要肯放我走，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绝无欺瞒。如若不然，是擒我回宗门还是就地清理门户，悉听尊便吧！”

　　祝南卿不意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但很快明白过来顾浔的意图，更加不紧不慢起来：
　　“哟，师弟，你这是谦虚呢？还是激将法？要是谦虚呢？那就太低估自己了！往日是我看走了眼，师弟原来深藏不漏，刚才就冲刚才你杀左骁那那一手，我也没十足把握能留下你……若是激将法呢，那就多余了！你知道的，我绝不会对你不利，在任何情况下，永远，不会！”

　　顾浔急于脱身，不再与他多言：“好！那便多谢祝兄仗义！小弟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一支横笛无声无息地拦在顾浔身前，祝南卿笑吟吟地道：“师弟，你这可有点怎么说来着，恃宠而骄啊！毕竟，我这话还没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