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迟》落日染染

43、第 43 章

　　我近几日陪他画画，陪他阅读，有时也陪他下下棋，他的身体总是要我提心吊胆，就像昨天，他中午在画室，举起画笔刚画了几笔，左手就按着心口，呼吸有些急促。我问他他闭着眼也不说话，缓了好一阵才好转过来，眯着眼看着我，说，别怕，我没事。
　　每次这样我都会有些心酸，明明每次都是他难受痛苦，而却次次都是他安慰我，让我别害怕。
　　今日天气好，我推着他在院子走走。他说，溪南，很可惜我不能走路了，不然这样的好天气，哪怕只是牵着你的手在院中走走也是好的。
　　他的腿因为肌力的完全消失，显得非常无力绵软，呈现出病态的样子。他用力捏着自己的膝盖。
　　我按住他的手，说，别这样。
　　我帮他整理了一下裤脚，说，沈栖迟，你在这样对待你的腿我要生气了。
　　他垂眼看着蹲在他膝前的我，微微一笑。
　　其实说来在别院陪着沈栖迟的日子实在平淡，每日无非是和他看看书，画画，在院中晒太阳，可是我非常贪恋这样的平淡。恨不得此生一事无成，就这样度过。
　　晚些时候，我在厨房和佣人一起准备晚餐。沈大少最近食欲不错，我照着食谱学了几道清淡又不失滋味的菜品，他很喜欢。
　　手机响。
　　是爸爸。
　　小溪，是我。你最近忙吗？
　　父亲续弦后和我联系很少，今日接到他的电话忽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不忙，我在沈家别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父亲声音有些艰涩，问，他，对你好吗？
　　好。
　　父亲再次陷入沉默，良久，他说，下周我去看看你，也看看那孩子。
　　我有些意外。说实在的，我并不想，毕竟当年，因为他的话，深深伤害到沈栖迟，导致他那样决绝地推开我。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小溪，爸爸老了，如今只想你快乐，对那孩子确实有抱歉。
　　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晚上，沈栖迟少少吃了点苹果。我帮他坐在沙发上，他如今平衡很差，转移比以前明显吃力了许多，好几次打晃。我抱扶着他，直到他靠在沙发靠背上坐稳。
　　我思忖了一下，说，栖迟，我父亲想来看看我们。如果你不想见他，我完全理解。
　　沈栖迟十分意外地看着我。一瞬间，他神情有些紧张，说，溪南，我……我这个样子，叔叔会失望的。
　　我握住他的手，说，你不要这么说，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去和他说。
　　不，不，叔叔过来是应该的。我和你在一起，绕开长辈不好。
　　我和他确认，他给我确定的眼神。一瞬间我有些心疼，他当年只是心脏病和失聪，父亲那样说他。如今，他大半身体都动不了，生活并不能自理。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无措。
　　当天晚上，他就差使阿福，让人彻底打扫庭院。第二天由他还自己亲自指挥布置了一间客房。
　　一连几天，沈栖迟叫人把别院里里外外整理个遍。他从前就喜欢园艺，那时候经常看他修剪院中的植物。这几天，他指挥着阿福修剪廊前的植物，还嫌阿福剪的粗糙，说他要是能站起来，高处这些枝丫他定会自己修剪，说阿福就是剪短了，粗陋莽撞，没有错落的造型感和禅意。
　　阿福无辜，说，大少，我是个粗人，您说的那些我真的不懂。
　　我笑，接过剪刀，说，我来吧。
　　沈栖迟不允，说，那些枝子很硬的，你剪不动，搞不好会伤到。
　　最终虽然苛刻的沈大少不满意，但阿福还是修剪完毕了。
　　沈大少不缺钱，但他平素并不铺张浪费。平时岱青花钱大手大脚，如果不是太过分，他并不会阻挠。他平时甚少出门，所以他的好车经常被岱青开走。
　　这次他知道我父亲爱喝茶，从来不饮茶的他特意买了上好的茶叶和茶具。
　　知道航班号后，我让司机去接机。被沈栖迟拦下来，他淡淡说，溪南，我同去。
　　我惊呼，早上七点抵达，太早了。
　　其实，他每天起床时是最不舒服的时候，会胸闷头晕，要吸氧才能好一点。
　　阿福也帮腔，是啊大少，太早了，我怕你身体……这样吧，我去接吧。
　　沈栖迟脸色已经不悦，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栖迟，没事，我和司机去就好了。
　　不可，不能失礼。
　　他说。
　　我知道，当年因为身体原因，我父亲劝退他的心意。这一次，他不想在因为身体而失礼。但是七点真的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行，他的状况早已不允许他这样。
　　他也矛盾，如果他同去，让父亲看到他病弱胸闷的样子，他也会难受。
　　沈栖迟思量片刻，说，岱青，你过来。
　　原本在一旁玩手机的岱青走过来。
　　岱青，帮哥一次，你去接范叔叔。代表沈家。
　　沈栖迟表情难测，有无奈，有请求，还有……自卑。
　　岱青点点头，说，嗯，放心吧大哥。
　　晚上，我和沈栖迟说，早点休息吧，我帮你按按腰背。
　　他示意我不用。缓缓说，溪南，和我在一起，真是委屈你了，抱歉。
　　我知道他不好受，沉默拥抱他。
　　他说，你不知道，今日那一刻，我看着高大健康的岱青，第一次，我嫉妒我弟弟，嫉妒他高大健康的样子。
　　我几乎要落泪。
　　我当然见过他长身而立的样子。和岱青决然不同的气质，他并不强壮，但身形修长，穿着中式棉麻的衣服，是飘然古典的样子。
　　如今他的腿已经开始萎缩，脚掌已经下垂，因为腰腹全然无力，他坐在轮椅上挺不起身体，微微有些驼背。
　　可是沈大少还是那个目光洁净，气质超群的沈大少啊。未曾变过。
　　那晚我拥着他。他已经摘掉了助听器。
　　黑暗中，我在他手心写。
　　我。爱。你。
　　还未写完，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拉到唇边，轻吻。
　　我抬头看他，窗外月光撒进来，幽暗中，他闭着眼睛，嘴角含笑。
　　沈栖迟让司机和岱青开好车去。
　　我好奇问，大少爷，你的车还有哪一辆不是好车吗？
　　沈栖迟车虽然没有岱青多，但都是豪车类型。用他的话说，岱青那些跑车都太浮夸了，他不喜欢。
　　他说，叔叔这次来……我不想他觉得女儿和我在一起受委屈。
　　然后今天一早，我看到那辆车价够在黄金地段买套大公寓的黑色幻影缓缓驶出。其实沈栖迟自用失去行动能力后很少坐车，这车更是少坐，因为有些高，而他又需要别人抱着他上下车。于他来说，并不实用。
　　他执意六点起床，让佣人帮助他沐浴更衣。胸闷还是有的，他一直按着心口，脸色并不好。我让他多休息，他不肯。换上电动轮椅，自己驱动着轮椅让厨房早早备餐。
　　我真的心里很疼。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父亲看到我推轮椅的样子。而且，他内心很不安，怕父亲因为他的身体而再次苛难于他。所以他尽自己所能想让父亲放心。
　　我父亲到别院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岱青带着他进来，沈栖迟礼貌躬身问好。
　　苏叔叔好。
　　父亲几年没见他，虽已经听说他的病情，可看到他坐在轮椅上，还是有些吃惊。
　　大少爷，好久不见。
　　父亲同他握手。
　　沈栖迟说，叔叔，叫我栖迟就好了。
　　父亲拍拍他的肩。我们一同进了客厅。
　　沈栖迟大致向父亲介绍别院的几个分区，说吃完早餐陪他走走。
　　父亲从未来过这样好的私人府邸，也一直连连赞叹。
　　餐后，沈栖迟驱动轮椅陪父亲看了别院的花园，池塘，廊桥，后来又坐在竹林旁的桌上饮茶。
　　叔叔，我身体不允许我饮茶，所以我不懂茶。这些茶都是差岱青去办的，如果喝着不合口，您别介意。
　　沈栖迟谦恭有礼，对长辈敬重有加。
　　我知道父亲虽然爱喝茶，但哪里喝过这样昂贵的茶叶。果然，父亲一直啧啧称赞，说茶一尝就是上好茶叶。
　　那天，沈栖迟陪了父亲一整天，我一直担心他身体太累。
　　可他绝对不肯回房休息。
　　吃过晚饭，父亲起身告辞。沈栖迟一再留宿。父亲说，不了，栖迟，你阿姨和小孩今天也过来游玩，我去接他们。
　　我听完心中难受，原来，他是带续弦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来玩的。
　　沈栖迟闻言，马上安排一个司机，说，叔叔，你们游玩可能要用车，司机对这里熟络，你们方便些。另，酒店住宿他都会办好。
　　父亲明显不好意思，连连推辞。
　　沈栖迟笑着说，叔叔，请让我做到我应该做的好吗？
　　父亲一怔，不再言语。父亲临走时，沈栖迟说，叔叔，我们可以单独聊聊吗？溪南，廊下有给叔叔阿姨带的礼物，你去看看还有什么不周全。
　　沈栖迟支走我，和我父亲一起进了书房。
　　我看着这些礼物，给我爸准备了茶叶茶具，给阿姨准备了名包和护肤品，甚至给小孩备了玩具。
　　我心中感动。那个疏离清冷的沈大少，为了我做了这些人间烟火的人情往来的事情。
　　将近半小时，他们一直在书房。
　　我很疑惑他们要谈什么，同时也担心父亲会再次因为身体的原因让沈栖迟不好受。
　　佣人把礼品都打包快递了，这样他们游玩回去，包裹也就到家了。
　　父亲出来了，沈栖迟在他后面。
　　我的父亲眼眶微红，沈栖迟却一脸平静。
　　我一惊。
　　沈栖迟送父亲坐上车，躬身道别。
　　父亲在车上向我们挥手，说，小溪，照顾好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