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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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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玄山住下,是夜,云啸卿坐在窗前坐榻上,如瀑的黑发被一根青色的锦缎系着。月光下,他的脸庞映着月色,那样绝美圣洁的样子,让皎洁的月亮都黯然失色。
依雪上前,那人听到她的脚步,眉眼都漾着笑意。他已经不用心目来看,仅是听到脚步,就能分别是她。
依雪还曾惊讶,问过他:“阿尧,你怎知道是我?”
云啸卿扬着嘴角:“这只是一个瞎子基本的生存技能。”
依雪听得心里一疼。世间只知道他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冷云谷主,却无人知晓他内心深处仍有一个无助的盲孩子。
依雪想起云啸卿不吃糖人的原因,因为他目盲,而被侵犯,被侮辱,不禁对这个所谓的元苍之魔心声同情和怜悯。
云啸卿摸索握住依雪的手,一把把她圈在怀里。
依雪抚着他垂下的头发,说:“阿尧,没关系,等到病治好了,你运心目也不会痛,你就和常人并无二致了。”
云啸卿点点头。
这漫漫岁月里,他一心练就深不可测的内功,他修习各种术法,让自己不断变强,只是因为他想变成正常人,他怕极了黑暗,哪怕中了冰蛊之后,每开心目他都心脉剧痛,他也不在乎,也要忍痛开了心目。
他怕了那种让他恐惧的黑暗和空无。但近来依雪在旁,他已经放心不开心目,他知道她在的。似乎依雪存在,就仿佛光明就在,他便从黑暗的恐惧中缓解。
依雪拥着这个几乎没有人能打败,但仍旧让她不住心疼的人,笑说:
“阿尧,你当真已经很老了?”
“依雪可是嫌弃我年纪?”
依雪连连摇头。
云啸卿笑了:“依雪,我不老的。只是我身上有冷云谷的力量,我不会变老。”
话刚落,云啸卿顺手唰得一声抽出依雪的青贤剑,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鲜血直流。
依雪惊呼:“你做什么!”
更让她惊呆的是,那伤口竟然慢慢愈合了!
她惊愕看着眼前人。
云啸卿只是苦笑:“你看,我的伤口,都会自己愈合。但是,痛的,依雪。它只是表面愈合,它带来的痛感没有减少半分。”
依雪捧着他的手臂仔细检查,真的和从前一模一样!
云啸卿抱紧她了些,声音有些低:“我不是怪物。别怕。这只是冷云谷主命定的经历。”
依雪声音有些不稳,说:“开心目也是吗?”
“不是。是因为我是瞎子,所以我很小的时候修为刚积累,我修的第一项就是开心目”
“为什么?”
“依雪,我怕黑。”
他在玄山皎洁的月色里,那淡淡的一句“依雪,我怕黑”,经年之后总是在她脑海中想起,每一次都让她心中大痛。
那如月色一般皎洁的冷云谷主,日日华服加身气度非凡的冷云谷主,倾城之姿让满树桃花黯然失色的冷云谷主,竟有一日,被囚在那水牢肮脏的水中,他遭受虐待和折磨。
“依雪,我怕黑。”
依雪在玄山时并不懂。云啸卿说的怕黑,是什么意思。只当她的阿尧在示弱,却不知冷云谷主几乎是把心放在了她的面前,才将自己心内深处的恐惧告诉她。。
玄山月色中,云啸卿抱紧怀里的人儿。他此刻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动作,他的体内筋脉剧痛,可是他仍旧觉得此刻太好,他听到这个为了治好他而遍体鳞伤的少女的呼吸,让他安心。
几日之后,鹤仙老人看过云啸卿,对依雪说:“我行医有三不治。”
依雪知道其一,连忙说:“前辈,他不是恶人。真的不是。”
鹤仙老人笑,说:“我知谷主不是恶人,以他之力,真想做恶,早就生灵涂炭了。”
云啸卿傲慢一笑,说:“你以为我云啸卿在乎善恶?”
鹤仙老人说:“我的三不治:恶人不治。还余二,自戕者不治,耐不住治疗之苦者不治。”
他又说:“谷主,拔去冰蛊,痛苦至极。”
依雪有些犹豫问:“有多……痛苦?”
老人摸着胡子,神情异常严肃:“谷主在九九八十一天中,周身无觉、眼盲、失语,逆转心脉,逼出冰蛊”
依雪听懂了。她的手很凉,微微发抖。
云啸卿在八十一天里,将虚弱得不及一个婴儿,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失去知觉,不得动弹。可因为逆转心脉而内脏剧痛。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如同一具尸体,可残忍的是他听得见,思维也如常。那真的是非人的折磨。
她害怕了。她心疼云啸卿。她犹豫了。
不料这时,云啸卿握住她发抖冰凉的手,朗声说:“好。我治。”
依雪回头猛然回头,那人却有淡淡笑意。
鹤仙老人心里也是一震,继而说:“谷主,我拼了老命也会完成。八十一天中不得有外力干扰,需好生服侍,走火入魔恐危及谷主性命。”
依雪犹豫,声音带了哭腔说:“阿尧,我们不治了好不好。你不能动,我来照顾你。你需要饮鲜血,也不是不能解决。”
云啸卿轻抚依雪的头发,说:“是依雪背我上山的。不能让你白白受累。要治。”
他转头向鹤仙老人说:“明日便开始。”
鹤仙老人一怔,继而行礼,说:“谷主,冰蛊拔出后,你四肢恢复如常,但你的双目……”
“我自幼目盲,无力回天。索幸未来开得心目,无碍”
鹤仙老人为眼前人的平淡语气惊讶。
哪个习武修炼之人不知道,心脉逆行,那是多么可怖的如同炼狱一般的折磨啊……
依雪没有想到,她心心念念的治疗过程,竟是炼狱一般的折磨,整整八十一天。她央求云啸卿:“阿尧,一定有别的办法的,不治了,好不好?”
云啸卿侧卧在榻上,摸索握住她的手,说:“要治的。”
依雪心里难受,帮他盖好衾被,就出去帮他准备他喜欢的点心了。
此时,两位权使赶到。封赫一时情难自禁,说:“谷主,喝人血又有何妨,哪怕我日日杀人供养谷主又何妨?!”
他知道心脉逆转是什么痛苦,习武修行之人,他曾经为练就超群的内功尝试逆转心脉,仅仅是片刻他便感到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吐血终止。而谷主竟要经历八十一天!
榻上的人闭着眼睛,说:“我不愿做嗜血的怪物。依雪不喜欢我那个样子。”
封赫心痛。他看着眼前这个他守护了多年,强大得可怕,又虚弱得让人心疼的谷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依雪背着我到这里的。她一路护着我,自己遍体鳞伤。我云啸卿从未这样被人护着。呵……”云啸卿轻笑。
封赫心中澄明,同时了然那少女对谷主的心意。心中酸涩之余多了一些慰藉。
依雪回来后,封赫和羯仓就出去了。云啸卿吩咐他们,在他心脉逆转的八十一天中,定要护得依雪周全。他知道依雪的青贤剑法虽然进步神速,但是这江湖觊觎那把旷世宝剑的人太多,虽然这玄山不是寻常人能上来的,但他终是不放心。八十一天,他如同一个死人一样躺着,如若依雪遇到危险,他分毫都帮不上。
“阿尧,我喂你吃些点心可好?”
云啸卿伸出手,摸索着。依雪连忙把手放在他手里。他没有开心目,此刻那琥珀一般的眸子一片空茫。依雪看得心痛。
“我自己来……”
“不行不行,你尽量不要动,免得牵动冰蛊。我喂你。”
依雪让云啸卿靠在她肩膀上,喂他点心。
她低头看着云啸卿,此刻乖顺得像个孩子,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乖张跋扈的样子。
“依雪……”
云啸卿欲言又止。
“嗯?”
“八十一天结束后。你可愿嫁给我……”云啸卿声音很轻,带着自卑和恳求。
依雪一怔,正要说什么。只听他急着解释。
“我知道,一般是有很多风俗的,我要下聘礼对不对,不,依雪,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冷云谷里的一切都给你好不好……我,……我知道我是个瞎子,但我可以开心目,还有,还有,冰蛊拔出后,我不会喝血了……我保证以后不会随意杀人……我名声虽然不太好……但我没有他们说的那样恶……”
云啸卿是觉得自己是个瞎子,这样提出要求依雪会不答应。
依雪心下动容,又觉得好笑。他名声何止不太好,元苍之魔,暴虐嗜血,江湖上闻风丧胆。依雪玩笑问:“阿尧,那你实话告诉我,你年岁几何?”
云啸卿垂下眼帘,说:“我自是比不得楚天那样的少年郎……比他大一点罢了。”
“大一点是大多少呢”
“……我不知道自己生日,粗略算算,可能大他百岁有余……”
依雪愕然。眼前这倾城之姿的人,怎么也看不出他的年纪,看上去顶多顶多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这都是云啸卿刻意说的轻巧。鹤仙老人已经百岁有余,他年少时因为穷苦,偷过出谷行路的云啸卿的玉佩。当时他就是这幅天人之姿,如今和当年别无二致。少年见到他的脸,被惊艳到挪不开步子,云啸卿一把捉住他,见他满身伤痕,又放了他。至此一次,鹤仙老人此生记得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云啸卿没有听到依雪答话,问:“依雪可是嫌我太老了?”
依雪噗嗤一声笑了。
“没想到阿尧是老头子啊。”
云啸卿正要解释,只感到依雪握紧了他的手说:“好啊,阿尧,等八十一天结束,我嫁给你。”
云啸卿欣喜万分,顾不得周身的剧痛,只是把这少女拥在怀中,一时眼眶湿热。
玄山终日清冷,比不得繁花丛丛的冷云谷。拔出冰蛊的一天终于到了。
鹤仙老人在他房门外,道:“今日便需要谷主移步至暗室。”
依雪紧张得浑身冰凉。她无法想象这八十一天该有多么难熬。
而云啸卿不以为意,散漫倚在榻上,神情却是少有的凝重,吩咐封赫和羯仓:“这段时日,你们照应好依雪。”
二人跪拜。这是第一次,谷主如此郑重托付什么。
依雪叹气,上前,握住他的手。
这个人马上就要开始劫难般的治疗过程,怎么还惦记这些旁的。
依雪担心得要哭:“阿尧,会很痛的。”
云啸卿莞尔,说:“我活了很久了,经过很多各式各样的痛了,这次也不是问题。”
鹤仙老人说:“谷主,开始这拔毒治疗,会慢慢暂时散了所有内力,周身动弹不得,不能言语,唯一可以听到外界的声音。”
依雪连连说:“阿尧,我会一直和你说话,让你听到有我在”。
云啸卿运了心目,看着蹲在自己榻子旁,眼睛噙着眼泪的少女。似乎从来没有过谁,会因为怕他疼,而这般忧心。
他怜爱摸着少女的脸颊,朝她眨眨眼,说:“别哭,记得八十一天后的约定就好。”
依雪使劲点了点头。
云啸卿起身,换换退下长袍,说:“开始吧”
鹤仙老人随他进去,整整一天后,老人出来对依雪说:“谷主此刻已经心脉逆行,你可前去陪伴。此八十一天,他全然靠内力生存,你也可偶尔喂他一些水。”
末了,老人感叹:“传言冷云谷主可怕,今日方知他内力深不可测。当年你父亲和几大掌门竟然能联手废其手脚,困其于结界。可谓是奇迹。”
依雪说:“其实,他本性不坏……”
老人笑笑,意味深长,说:“好坏本就是相对相生的。谷主活了这么多年,他未曾想做个好人,未曾想要做个坏人。”
依雪感激,拜谢老人。前往暗室。
那谪仙般的男人躺在石床上。全身瘫软。
依雪知道此刻他承受巨大的痛苦,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全身无知无觉,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阿尧,我在的……我陪着你,不用怕……”
这段时间,依雪觉得每日都很漫长。她几乎寸步不离守在石床边。床上的男人黑发披散如瀑,脸色苍白,有时会微微发抖。
鹤仙老人常常过来,他看着云啸卿说:“这冰蛊不知是谁渡给谷主的,竟深入心脉,歹毒至此。”
依雪一头雾水,说:“他从未提起。”
鹤仙老人说:“以谷主的内力,若非他甘心情愿渡了某个人的冰蛊到自己身上,其他人怎么有机会伤他至此。”
“前辈,他……他那么厉害吗?”
鹤仙老人笑了。
“楚洵竟生出这么个傻姑娘。你尚不了解他,就愿意这般不惜命般的护着?”
依雪爽朗笑了。
“前辈,我父亲联合几大门派设了结界,封了他的记忆,我在那里初遇他。他本不是什么恶人。”
“孩子,这世上本来也没有谁生来便是恶人。谷主拥有这江湖上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力量和能力,事实上,他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善恶观念。我还是少年时遇到过谷主,那时他便是现在的样貌了,我当时不识他,看他目盲,偷了他的玉佩,而他都知道,一笑置之,并未与我计较。”
这到是典型云啸卿的风格。依雪想。他对金钱这些一向并不在意。
“再后来,我已是个老人了,再听闻谷主的消息,是江湖传言,他血洗孤城派,血洗萃英会,杀了很多人。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他在孤城派?”
依雪从未听他提起过。
“是,传言他当时和孤城派来往甚密。”
依雪进入密室,看着石床上的云啸卿,忽然觉得有些陌生。眼前分明是因为她的心意而甘愿承受地狱般折磨的阿尧。可他的往事,她知之甚少。
她附身,亲吻他的额头,说:“阿尧,再忍一忍,以后就不用饮血了,我们回冷云谷。”
云啸卿的体内因为心脉逆行而剧痛非常,身体虽无知觉,但那剧痛竟像是莫名的利刃,游走在他的身体里,觉得神智都不甚清明了。恍惚中他听到依雪的声音,一声声,轻轻唤他。
这些天,他全然依靠着少女清凉的声音,强行支撑,承受炼狱般的痛苦。他是要娶她的,所以他不能在像从前一般杀人饮血,依雪会恼他。他已经是个目盲的人,若不用内力,四肢皆废,没有什么力气,除此之外,若还饮血,他真怕依雪厌弃他。云啸卿自己觉得可笑,他活了这么多年,竟如此在乎一个女孩的感受。
云啸卿听着少女的声音,因为心脉逆行的痛苦似乎减弱了一些。因为他除了听觉外,丧失了一切知觉,如同一具尸体,她为了让他知道她一直在他身边,便不停说话,声音已经嘶哑。
依雪有时会说等到他们回去冷云谷,要怎么重新修葺谷中的花园。有时会说她小时候怎样顽皮,被爹爹教训,大师兄楚天是如何帮她解围的。
云啸卿将她讲的尽数记在心里。她喜欢桃花。喜欢春季。喜欢吃糖。她是大师兄陪着长大的。
时间分外漫长。
才一月有余,依雪已经瘦了一大圈。
云啸卿整个人苍白如纸,有时会因为痛苦而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