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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眼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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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若装起柔顺来,实在太具有欺骗性。
他似是想再看看盛连枝,却欲看又止,恰到好处流露几分钦慕之情,在盛治安眼里,便是好一副小儿女作态。
他怎会不知道,盛治安要的,便是一个耽于情爱的昏君,更何况,这让他耽于情爱的女子,还姓盛。
他挑的时机实在是好,此刻她的好二弟和三弟都已经进了帐子。
盛祎趁盛连枝不在,把猎场都扫荡了个干净,将猎来的猎物都整整齐齐地码好、串起,志得意满地指挥着太监们都抬入了营帐。
盛礼却阴着脸,负着手进了帐子,素来不擅骑射的他,只好另辟蹊径地展现孝心,身后的太监端着他刚炖的野参山鸡汤,正要献给盛治安。
二人一进帐子,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盛礼和盛祎都是继室所出,彼此之间尚且看不顺眼,更别说异母的盛连枝。
盛礼和盛祎都仗着是嫡子,在府中横行霸道惯了,盛府的姬妾小姐,就算是各怀心思,表现得也是柔顺谦恭,偏偏他们的两个姐姐,一个木讷无趣,一个一天到晚与他们争胜。
他们撵鸡逗狗,盛连枝在练习骑射。
他们饮酒赴宴,盛连枝在不耻下问。
他们酣然入梦,盛连枝在挑灯夜读。
夫子对她赞不绝口,军师对她青眼有加,父亲也对她另眼相待。
身为男子,到头来却要被一介女流压一头。
甚至如今人们谈起盛连枝,都有与他二人相提并论的意思。
与盛祎写在脸上的不喜不同,盛礼虽心里膈应这个姐姐,表面却也不显。
在他看来,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盛连枝千不该万不该和他们争。
这门亲事,他们是乐见其成的。
因此,二人一进来见礼,便恨不得立马谢主隆恩,这可能也是他们跪拜顾若最诚心的一次了。
盛连枝很清楚,顾若无非就是将她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监视着。
可她努力了十余年,一切努力不过就是为了远离后宅纷争,而今顾若的一席话,分明就是要她从此困入更高、更深的宫墙之中,从此不见天日。
她不想,也不愿。
她儿时在军营所见的,便不是四四方方的一角天空,而是塞外风沙,是金戈铁马,是醉里挑灯看剑。
她读的书,有圣贤之语,有警世之言,有农工水利天下杂事,唯独没有闺怨宫怨。
囿于后宅她尚且不甘,更何况深宫?
而盛治安沉吟片刻,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虽然盛连枝对他来说可以成一大助力,但他手下向来不缺能办事的人,自入京以来,投诚之人与日俱增,谋士不缺,武将亦然。
若要进一步控制小皇帝,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绝佳机会。
顾若即将加冠,虽说他可以像吕不韦一般,拖着皇帝加冠的时间,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顾若不能成为秦王,但他还尚有价值,不能马上除去。
作为皇帝,他的后宫不能一直空着。
但若是顾若充盈了后宫,后宫人员繁杂不说,单是形形色色的外戚,就恐生变数,顾若虽病弱苍白,但生的的确好看,若是后宫妃嫔被他迷了心神,便难以控制。
更别说万一诞下子嗣,于他的大计,又是一大阻碍。
但是盛连枝不一样,她是后位的最佳人选——
妾室的几个庶女,配不上皇后的位置。
继室的两个嫡女,又实在太过蠢笨。
见盛治安眼中似有意动,盛连枝忙道:“不可!”
她不敢赌。
虽然她表现出了与其余姐妹不同之处,虽然她一次次的努力展现自己的价值,虽然她常有胜过几个兄弟的地方,但她仍不敢赌。
她之所以要一次次地证明自己,便是因为她明白,除非她无可替代,在盛治安的眼里,她的感受无足轻重。
若是他的父亲认为她在后宫的作用比前朝大,那么她就只会有一个结果。
她要想办法。
见她反应激烈,盛治安皱了皱眉。
盛连枝攥紧了拳,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下来,走到顾若面前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她素来并不瞧得起顾若,只觉得他困于父亲的股掌之中,不过是她盛家的一个傀儡罢了。
如今才惊觉,傀儡如他,也能轻易在她的生命中,掀起滔天巨浪。
盛连枝青丝委地,良久才起,道:“民女所学,无为妻之道;民女所思,无贤妇之思,今日之事不过意外一场,民女何德何能得陛下青眼。还望陛下放过民女!”
放过,而不是收回成命。
她在求他,求他放过自己。
自以为镇定的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颤抖,昭示了她内心的慌乱。
她向他展现了自己的抱负,也将姿态放得极低。顾若有他的苦心经营,盛连枝也有她十多年的苦心经营。
等了片刻,她听到了耳畔一声深深的叹息。
她心下一喜,正想抬头,却撞入了一双略带悲悯的眼。
那是一种胸有成竹又居高临下的眼神,压得她喘不过气。
只听盛治安道:“能入宫,是连枝的福气。”
纵然余暑未消,盛连枝仍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凉了个彻底。
盛连枝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
上位者轻飘飘的几句话,却轻易地定了她的生死。
对盛治安和顾若来说,这是一个双赢的决定。
顾若能以此控制住盛连枝,若事不成,他以盛家女婿的身份,也不会落得一杯鸩酒的下场。
而盛治安,自以为以此便能牢牢掌控前朝后宫,且摇身成为外戚,擅权得更加合情合理。
两人一拍即合,却独独没有问她的意见。
盛连枝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中的,只记得残阳如血,刺得她眼睛疼。
那场狩猎所有人都是赢家,除了她。
输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
她很少恨一个人,但那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地恨上了顾若。
回到府中,她没脱骑装,恰好撞到姨娘的女儿正在院子,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吵得正欢,似乎为新得的花样子的归属争论不休,她心中愈发憋闷。
不应该是这样的。
明明今日出发前,她还是一只云雀,虽渺小,但拥有广阔的天空。回来时却身处樊笼,再无法扑棱那双并不丰满的羽翼。
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却没想到单是一个顾若,就能将她逼入绝境,弄得如此狼狈。
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
她的抱负,回京以来一直支撑着她的信念,凭着顾若的三言两语就毁了。
盛连枝头一回如此痛恨自己是个女子。
青云见她脸色灰败,也不敢开口说话,只默默地倒了茶,垂手立于一边,只当她今日狩猎遇到了什么变故。
盛连枝与其余闺阁小姐不同,遇事总是能够尽量多想,并不哭哭啼啼,往日她并不在闺阁多待,总爱跟着老爷四处跑,受了什么委屈也在外头消化了才回来,并不让夫人和大小姐担心。因而,除了夫人走了那段日子,青云从未见过她流泪。
但她今天哭了。
那一定是天大的事情。
盛连枝把头埋在双臂之间,蹲下身子,无声地恸哭。到底还是十多岁的小姑娘,缩在角落小小的一团,又倔强地不肯出声,哭得一抽一抽的。
不知过了多久,青云才听她哑着嗓子问道:“阿姐什么时候回来,有消息了吗?”
问的是盛同枝。
青云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沾了水,往哭花了的脸上轻抹:“还没呢,大小姐昨儿进宫去了,按往日来看,估计太妃还要留她住些日子。”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接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脸。
顾若对她不仁,便别怪她对他不义。
她要悄悄地向父亲揭露他的阴谋,只要父亲先按而不发,等阿姐回来再伺机而动,阿姐就不会有事。偌大的京城,她就不信他能耐如此之大,连盛府也有他的眼线。
届时,顾若怕是坟头草都长起来了,这场婚事自然也就作罢。
拿定了主意,她又问:“父亲现下在哪里?”
“看内院的动静,老爷刚在刘夫人处用了晚膳。”
是“刘夫人”,而非“夫人”。
不管是在盛连枝眼中,还是在青云眼中,这个家的夫人只有一个。即使郭筠早在八年前便病逝了,她们也只将刘氏称为刘夫人。
若是母亲还在,定不会让她落到今日的地步。
刘氏非世家之女,不过是盛治安打了胜仗时,在败军家眷中随手指了她来服侍。谁都没有想到,后来刘氏一路往上爬,熬死了郭筠,坐上了正室的位置。
妾室不可扶正是祖宗之法,若寻常男儿将妾扶正,是要流放坐牢的。但盛治安坐到如今的位置上,俨然什么礼法都不必理睬,乾纲独断、生杀予夺。
有野心、有实力,生于微末,却终能一览众山小。
与他的父亲何其相像。盛治安初到沙场时不过是不起眼的卒子,但他岂是池中之物,一朝乘风而起,从百夫长一路做到了大将军,进了京后又以雷霆手腕平了乱,成了丞相,在京城中说一不二。
对于父亲,她孺慕崇拜,他做什么事,她向来没有什么怨言。
抛却情感因素,盛连枝也不讨厌刘夫人,刘夫人作为后宅妇人,已然是胜利者。但刘氏终究坐上了她母亲的位置,她与刘氏亲近不起来。
重整旗鼓后,盛连枝换了衣衫,净了净脸,看镜中的自己除了略微红肿的眼,并无任何不妥之处,除非仔细看,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她这才满意了,深吸一口气,便提脚向前厅走去。
只是她脚刚踏出房门,却被迎面而来的容貌昳丽、婀娜多姿的女子叫住了,一时她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人。
无他,父亲的姬妾实在是太多了,无论出身一概不挑,将后院的塞得满满的。这也是她平日对后院退避三尺的一大原因。
青云行了礼,轻声道:“付姨娘。”
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父亲前些日子刚纳的付姨娘。
若只是一般歌女舞姬,她未必能记住,只是付沅在进府之前,便有了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
没错,付姨娘曾经是扬州太守的妻子,以貌美在扬州颇具盛名。盛治安前些日子巡查扬州,砍了贪官周太守,竟然顺道将他的妻子也带了回来。当时盛连枝听闻此事,还震惊了一番。
“付姨娘有什么事吗?”她与后宅姬妾平日里并无交集,并不知道付沅为何拦住她。
况且她现下心急如焚,只想快些找到父亲,并没有与付沅周旋的耐心。
眼前的女子朝她盈盈一笑,拉住她的手,道:“妾听闻二小姐善诗书,今读史册,有一事不明,不知二小姐可否指教?”
盛连枝摸不清来者的意图,只道:“愿闻其详。”
刘沅道:“刘太公偏宠长子与次子,高祖刘邦对其父颇有怨言,不知老爷待小姐如何,大小姐又待小姐如何?”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后半句乍一听十分突兀,但却死死地堵住了她的前路。
刘太公在项羽处作人质,项羽以刘太公威胁,刘邦竟然丝毫不顾刘太公生死。
刘太公偏宠另外的儿子,盛治安也偏宠另外的儿子,为了给他儿子要继承的皇位铺路,毫不顾忌她的感受。这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劝她不必顾及盛治安的生死。
盛同心真心待她,她若对顾若不利,那便是亲手将她的亲姐姐送向死路。这也是站在她的立场上,威胁她不要轻举妄动。
显而易见,付沅是顾若的人。
顾若的眼线都已经布到后宅来了。
她那英明神武的父亲,做权臣属实有点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