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蝶问番外：相忘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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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品月楼
天下第一楼
后院东厢，缕缕檀香烟雾浩渺，从三足红铜鼎熏炉里散逸出来，四五个瘦弱的小丫头站成一排，皆是呜呜嘤嘤的抹了眼泪，为首的一个正跪在地上抽泣，哭诉道：“我爹娘皆染病身亡，如今仍无钱下葬，请傅妈妈垂怜……只要能葬了爹娘，我什么都愿意做。”
傅蝶问斜靠着酸枝梨木椅，乌云横鬓翘，双蛾颦浅黛，斜睨着面前的丫头，唇角噙着笑，“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那丫头便抬起头来，倒也可堪清秀，风姿楚楚，傅蝶问唇角笑意更浓，眼睛微微弯起，喜怒莫辨，持了手中茶盏，缓缓的啜了一口茶，淡然道，“我这品月楼是寻开心的地方，从未强逼姑娘入来，要留要走，但凭自愿二字，你哭个什么劲？”
那姑娘一听，吓的不敢哭泣，只不住的抽噎着，身后几个小姑娘闻言亦是受了惊吓的凄楚可怜，傅蝶问横眼一扫，但见只有一个小姑娘不卑不亢的站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扫视着四周，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崭新的雪青色高腰襦裙，襟前袖管皆绣着一小朵小朵水粉色的瓣瓣杏花，见傅蝶问斜斜打量着她，目光碰撞，还展露甜美一笑。
傅蝶问微微一愣，开口唤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儿啊，上前头来给我瞧瞧？”
“楼主唤我灵玉便是。”那小姑娘跨前一步，声音清脆，如黄鹂出谷，仍笑着，眼角弯弯，神容一片澄澈。
傅蝶问也淡淡一笑，开口问道，“你，又为什么要卖身品月楼啊？”
那小姑娘托腮细想，纤纤十指，皓腕雪白，压根没受过苦的样子，却又歪头想的仔细，半分不像是玩闹，半晌，回道：“我和这几位姐姐身世也有相似之处，三年前家道中落，父母相继亡故，我被邻人送去亲戚家居住，上个月亲戚为我定下亲事，嫁予渝州城内富商，那富商年逾七旬，生性刻薄寡恩，我便索性跑走出来，请傅妈妈收留。”
明明这身世如是悲哀，周遭姑娘听了，都不禁感怀身世，抽泣的更加大声，可这灵玉姑娘却依旧站的挺拔，神色清明坦荡，无半分自怨自艾。
好生眼熟的一幕啊。
自己步入楼中，不苦不怨。
傅蝶问这般想着。
分明，便是十年前的自己呵。
当年，一袭半旧红衣的她，也是如此这般的睁大眼望住了品月楼主事的花妈妈，不卑不亢的说：“我知道你决计不会因为可怜我而收留我，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为你带来最丰厚的价值！”
没有泪眼，没有哭诉，她就是这么走进了品月楼的门，将一生的爱恨痴缠都交付。
忆往事，往事如烟……
离家的那一年，傅蝶问只得十六岁，正是别家闺女及笄礼毕，寻得佳婿，她本也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太常少卿傅铮家的长女，傅家大小姐，忆及那个称谓，蝶问不由苦笑，自从娘亲死后，尚不足月，尾七未出，父亲就急不可耐的扶了妾室云氏为正房夫人，昔日低人一等的女子终于扬眉吐气，从此，傅蝶问就被关在别苑一隅，三餐衣饰倒也不曾短缺，只是鲜少可以见到生父罢了。
世事便是如此无奈，母亲虽为正室，但是不曾为父亲生下男丁，而云氏却生了一个儿子，比蝶问小了一岁，取名傅天啸，天啸，好生霸气的一个名儿，人虽生的斯文有礼，对蝶问也客气恭敬，可是蝶问打从心底便恨极这个人，也恨极了他的母亲云氏。
十六岁生辰刚过的那一日，蝶问正从父亲房边经过，欲进去问安，却听见云氏略显尖刻的声音，带着几分轻蔑，道：“蝶问那孩子也该找户人家了。”
父亲抽着烟，细长的烟管吧嗒吧嗒的磕在桌上，不经意回道：“哦？那夫人可拣选了门当户对的合适人家？”
云氏便笑道：“老爷，不如就将蝶问那丫头嫁予了大将军楚家的二公子楚俊戬好了，听说那楚俊戬比之蝶问年长一岁，而今朝堂之上，楚家势大，楚家长女又是后宫里最得宠的昭媛娘娘，到时咱们若能跟楚家成了亲家，楚大人必定多加照拂老爷不是。”
父亲深深吸了一口烟，思忖片刻，笑道：“到底还是夫人心细如尘，处处为我着想，不过那楚家虽与我傅家堪称是门当户对，但楚家三位公子都常年驻守边关，如今边城战乱不断，若是那楚家二公子他日不幸战死沙场，蝶儿嫁过去守了寡，岂不是误了终生？”
云氏笑意更深，声音放得更为轻柔，“若能嫁去楚家，本就是蝶问几生修来的福气，再说即便是守了寡，以楚家向来待人宽厚的性子，也断断不会薄待了她。”云氏凑近了傅铮的脸，笑的娇媚入骨，仿若吐着信子的蛇，一字一字道：“我也舍不得蝶问，但是最要紧的，自然是老爷的前程。”
此言一出，两人相对一眼，笑的幽深莫测。
最后，傅老爷缓缓吐出一句，“那便这么定了……叫下人备份礼，我明儿便去楚家。”
是夜，蝶问穿着她最心爱的大红袄裙，离开了傅家。
奇迹般的，她没有哭，一滴泪液没有，眼睛只是干涸着，自从母亲亡故后，傅府已经冷清的不再像一个家，至少，那不再是她的家了……
后来，她便带着这份深埋心底的恨意进了品月楼，没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便是知道了，她也不在意，太常少卿家的嫡女入了贱籍，传出来必是街头巷尾的笑话，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看到那一向极要面子的父亲暴怒跳脚的模样。
不足一年，她便成了品月楼最红的清倌，花名，珏蝶。
美人如玉，小轩窗，正梳妆，明镜照新妆，鬓经双脸长，倚风情态，香肩半透，约素腰肢。樱紫色的素缎衣裙，疏疏绣几枝折枝玉兰如意纹，头上，温润的几点翡翠簪花，都是恩客的赐赠，挑心发髻上横贯一支鎏金米珠流苏扇股钗，直显得容光若珠辉熠熠，清月皎皎。
“珏蝶啊……”花妈妈拉长了音调推门入来，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外面来了一位戎装的公子爷，那模样可真是俊俏，只是眼生的紧，言谈还拘谨，大约是头回进咱们这种风月之地，我的好女儿，你快好好打扮打扮前去侍候着，要是能让那公子索性纳了你做妾室，也算是你的福分了。”
傅蝶问懒懒应了一声，将银线流苏耳坠扣上，举眸照镜，满眼尽是世故疲惫，却也无可奈何。
待她装扮齐整，下楼见客，只见那男子正在如意阁中品茶等候，背影看来他颇高挑，气质却似文士，侧脸极尽清俊，应付着鸨儿的谈吐亦是温和有礼，若不是肩上白银亮甲，怒面兽首，腰上黑金长剑，那副儒雅谦和的模样全然不似一个武将。然而，却是那一身戎装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武。
傅蝶问唇角轻勾，取了墙上挂着的虞姬双剑，分花拂柳的起手势，红妆舞起一花落，更引春风无限情，口中娇叱一声，“将军，看剑！”
只见那男子下意识的回身一抬手，傅蝶问甚至没瞧清楚他的动作，就被击中后颈，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已是深夜，那男子望着蝶问的神色满是担心，见她醒来，嗫嚅道：“姑娘抱歉，在下……在下将姑娘误作贼匪……"
蝶问也顾不上疼，扑哧一声笑出声儿来，“公子有趣的紧，这品月楼是寻花问柳之地，哪儿来的什么匪类。”
“楚将军……楚将军……”他正欲再说些什么，有一员兵士打扮的少年人跑进屋来，气喘吁吁道：“边关有八百里急报传来，老爷请您快些回府。”
“我知道了。”他的面色一下子变得不同寻常的严肃，眉间拧成一个川字，起身便跟着那兵丁往外走，走到门前方才恍然回头，对蝶问道：“珏蝶姑娘保重，在下……会再来。”又抬手将一块银锭抛到鸨儿手上，道，“烦劳通告带在下前来的那位公子，就说在下先走一步，酒钱已经结了。”
之后，那男子就没有再来过，三个月，五个月，半年，一年，许是已经忘记这里了，品月楼中人来人往，时间久远了，连面孔皆是模糊的，蝶问便也渐渐遗忘了。
灯火最盛时分，蝶问浅笑晏晏地下楼，发侧的绣球花凑成小蔟，花瓣轻曳，每一夜，过往的欢客，相同的伊始，类似的结局，虽才两年不到，她已翻阅过太多寂寥的人世。
重遇那个男子，依旧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那天晚上，几个常来的熟客恃着和蝶问熟稔，又饮得半醉，一定要拉着蝶问一双柔荑，要她喂酒。
品月楼虽不算甚清雅之地，但其中的姑娘大多是清倌，也是卖艺不卖身，多是待被显贵富商看上，赎了回家做妾室的女子。蝶问见惯了这样的客人，也不动怒，一边软语调笑，从容化解。那些人愈发焦躁，口里不干不净，生拉硬拽，扯得蝶问踉踉跄跄，脸上的笑几欲挂不住了。
这时门庭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蝶问疑惑地转眸去看，华灯初上，迷离灯影里遇上一双似曾相识的深邃的眼睛。四周脂香粉浓、情话暧昧，那男子的双眼却是印象中的那般澄澈清明，定定注视着她。
还在那几个熟客怔忪之际，那男子已闪身冲了过来，一把将蝶问牵到自己背后。
其实于她而言，这般与恩客真假参半的拉扯应酬，纯粹是司空见惯，但这男子却当了真，并上前施救。
他将那几个熟客轻易打发了，转过身子问蝶问：“姑娘，你没事吧。”眼神是蝶问许久没再见过的关切备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蝶问的心念忽动。
那一天，她得知他名叫楚俊戬，是大将军楚府上的二公子。
楚俊戬是正人君子，言谈内敛，与蝶问闲聊之下，她这才知道临渊没来的这一年间竟然都是在忙碌于边关战事，刚回京便直奔品月楼，深夜他告辞离开，虽是依依不舍，蝶问亦没有强留。
本以为日子便是这般，楚俊戬心里存了迎娶蝶问的心思，自从当年太常少卿家的傅大人前来提亲，他不置可否，全凭长辈的意思，后来傅大人又急匆匆的退了亲事，他娶亲的事情，便一直耽搁下了。这一回，他是真心的想留这个女子在身边，两两相伴，长长久久，久久长长，二人眼中的缱绻更是藏不住半分，一切便如同细水长流，水到渠成。
三月之后，边城战乱又起，西狄大军压境，气势汹汹。
他接了帅印，统领十万大军迎战西狄，即将出征的前夜，他来到蝶问的窗下，喊她的名儿，墨瞳如漆深邃，对她说，“蝶儿，待我回来，就迎娶你过门！”
她向他招手，目送他毅然决然的离开。
其实，她不曾告诉他，就在他说要迎娶她的瞬间，她的心跳得生疼，从此，她沉溺于这样的奢望，不可自拔……
她终究没有等待心底最最向往的那一顶大红花轿。
半年后，大军凯旋班师，可是楚俊戬和兄长的死讯……却也同时到达，他被追封镇西大将军，蝶问所奢望的，那个温暖的微笑，永远失去。
很多时候，错过身边的风景，再回头时，却已无迹可寻，或许这就是她所选择的人生，爱过也恨过的人，都已淡出视线。任谁，也再回不到从前。
抑或，可以希冀来世，在彼此的来世中，他依然会是她的过客。
也许当日留在太常少卿的府中，她反而能成为他的妻，举案齐眉的恭敬，孝敬如冰的淡漠，但是，却可以以他妻子的身份，名正言顺的留在他的家中，每一处每一眼，都是留念。
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会选择在那一夜离开傅府，然后分花拂柳的舞着虞姬剑，遇见她命中的那颗星。
今生已过矣，愿结来生缘。
红尘中的蝶，在花间一只挥洒过肆意的美，最终死在在花枝下，身世飘零，随风而舞，任雨打风吹，这便是宿命。
非遥，舞月，蔷薇，灵玉，百转心思，千般柔肠，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品月楼依旧是热闹喧嚣，花厅中人头攒动，脂粉香满溢。
蝶问拾极而下，裙摆拖地，眉梢眼角尽是妩媚风情，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颜如蕣华，一瞬倾城，时间便在指间倏忽而逝。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蝶问番外：相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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