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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殿无尘【米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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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宫。
赤铜鎏金的凤凰,口衔灵芝,下垂一盏纱灯,灯烛光晕朦胧,德裕太后斜凭榻上,一袭家常的石青织锦大袖褙子,绣着金丝柳叶团花,颜色沉稳,压裙的两带玄色绯罗凤尾流苏平缓而笔直的下垂,拖曳及地,她单手支颐,意有困顿,手中的一卷《四十二章经》,许久也没翻过一页去。
良久,一盏微黄的灯笼渐渐近了,提灯的人在温瑞殿前将灯笼交予守候在殿门前的宫女,抱琴姑姑见到来人,眉头顿时拧成一个川字,埋怨道,“米总管怎么这么晚才来,叫太后娘娘好等。”
米福道,“皇上甫去淑妃宫里安置下,奴才这就赶来了。”
抱琴姑姑只道一句,“快进去吧。”说着引他进去,自己反而退出殿去,顺手阖上了殿门。
“奴才给太后娘娘请安,伏愿娘娘长乐未央。”米福上前行礼。
德裕太后半直起身子,声音不大,“地藏,齐侍郎的案子既然结了,真凶伏诛,往后有关追查十二楼的事情,不要再让俊彦插手了。”
米福抬起头,温瑞殿里出奇的静,只能听见外间铜壶滴漏之声,嘀嗒,嘀嗒……
虽说玲珑阁目前暂且听命于太后,但是她一向只将命令亲自授予太医院主百里姽婳,任务进程,也由百里氏亲自向太后汇报,从未有过亲自召见玲珑阁中人之事,米福虽环顾四周无人,心中不无惊讶,半晌才开口,“是。”
德裕太后语气出奇温和,带着一点怅然,“想当年哀家叔叔楚允辰府上一门三杰,人称楚门三将,叶翊二十三年平定西域一役,就折了俊承,俊戬两个,余下叔叔与哀家二人,白头人送黑头人,何其哀恸。自那以后,哀家也顾不得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了,跟先帝求下恩旨,不再派俊彦戍守边城,调回京中,敕建府邸,叔叔日渐年迈,哀家得替他护住这最后一支血脉才好。”
米福替太后冲了杭菊白茶,呈到太后跟前,颔首道,“奴才明白了,太后着实苦心一片。”
德裕太后接过茶盏,以茶盖轻轻摩擦着杯沿,烟气浩缈,稀稀漓漓,蓦地开口,“前些日子你奉皇上的旨意去相国寺见德敏太妃,她可说什么了。”
米福来前便料到太后会有此一问,遂据实答道,“太妃除却谢恩之外,再没说什么旁的话,奴才说到秦王选妃一事,太妃便答说此事听凭襄淳太妃的意见,襄淳太妃说是好的,便是好的。”
太后啜口茶,冷笑道,“她等着瞧笑话就由她去罢,她那乖儿子齐王也已是弱冠之年,还比秦王年长上一岁,不也照样只收了两房姬妾,未娶正妃,总有她着急的时候。”进而又想起什么,问道,“听说前些日子祉祥宫的俪小仪秦氏纨韫处置了芙蓉园一个伶人,是怎么个一回事?”
米福一点头,道:“回太后的话,确有这么个事,那日是俪小仪的生辰,皇上知她素喜热闹,便召集了一班伶人抚琴起舞,与她在芙蓉园庆贺生辰,不想皇上多饮了几杯,瞧上了一名新晋的舞姬,只是多瞧了几眼,俪小仪大约是吃了飞醋,事后送皇上回宫,转眼便处置了那名舞姬,挨了顿板子再扣了几个月的饷银。”
太后闻言微有薄怒,“她倒气性大,往后哀家礼聘徵选来的姑娘,还有三年一采的纳选,她还要挨个拿板子打了不成。新入芙蓉园的伶人,都不过十五六的小姑娘,露珠似的身子骨,架得住板子?这些人统共才几个月饷,她一句话就扣了去。哀家的皇儿贵为天子,即便真要临幸了什么舞姬宫眷,也是常事,封了做采女便是,难道真要他做圣人不成。”
米福俯下身来,试探道,“太后的意思是……”
“你明儿个去芙蓉园看看那丫头,若是个乖巧懂事儿的,就送到皇上跟前去,也挫挫那俪小仪的锐气。”太后将茶盏置于一边,继续道,“哀家乏了,你跪安吧。”
米福顺势跪下,再行叩礼,“奴才告退。”见太后挥挥手,便一步步后退出慈安宫去。
次日清早下了早朝,皇帝尉迟翎还是老样子,待在御书房批折子,身边有号称天子私人的翰林院学士文怀滦文大人伴着,米福得了空闲,前往芙蓉园办太后交待下的差事。
还未走到最里头的御宴宫,途经伶人们练琴排舞的金莲台,三三两两扯闲天的伶人莫不起身避让在侧,敛衽施礼,还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伶人议论纷纷。
“神姿清俊,谦和儒雅,若是能和他做个对食,倒也不错。”
“你这蹄子懂个什么,那是御前总管的米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得意人,能容你近得了身。”
得意人是什么,米福自然心知肚明,他打从十一岁进宫,后来又去了晋王府侍候,白天伴随尉迟翎左右,夜里头跟钟公公习武,或是做些玲珑阁指派的差使,十年来安稳觉也不能多过一个,更别说跟尉迟翎有什么苟且了。
不过伶人这般议论,倒也不足为奇,历朝历代皇室之中,好男风之帝王比比皆是,这已是皇庭宦府经年不去的习惯,这之中的历史怕要从千年之前说起,就如同明黄龙袍边角处永不凋谢的暗花,阴郁却不突兀。
迈步进了御宴台后的紫云楼,米福一下子瞧见了自己眉目清正的脸,嘴角坚定,墨黑瞳子寂如寒泉,身上穿着大红色的蟒衣,内使惯穿的冠服,腰上悬着乾元宫的腰牌,足上蹬一双皂色靴子。
米福怔怔瞧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面极大的铜镜,舞姬可于此对镜自顾,编习舞蹈之用。
这时米福忽然从铜镜中看见一个高瘦的男子向自己径直走来,面目微垂,怀抱古琴,米福微微一怔,只见那男子走得更近些,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眼瞅就要撞在米福背上,米福不明就里,只得闪开,却见那男子仍向前直走,只差分毫就要撞在铜镜上,米福只得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小心……”
那男子闻言,这才猛的站住,缓缓循声转过脸来,米福但觉眼前男子竟是容色绝世,任何言语皆是匮乏,无从道尽其美貌,世人说到男子长得好,大多指的是阴柔女美,而不知这世上另有一种男美,美的清净剔透,无瑕无疵,比之正当年的绝代艳姝更为惹眼些,单是怀抱长琴,默然静伫,便让人有心旷神怡之感,却又毫不流于脂粉气。左眼角上一颗朱砂痣,生动了那一副绛仙般的脸孔,带出了几许妖冶意味。
只可惜,这男子,却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瞳子里毫无神采,幽黑如万年古井,半点不起波澜。
米福开口道,“公子,抱歉,前面是一方铜镜,在下怕你撞到,这才……”
那男子轻摇了摇头,面带歉意,手指一指喉咙,又摆了摆手,米福慨叹,原来不仅目不能视,还口不能言。
“闻人琴师怎生一个人跑出来了,叫老身好找。”赵景媪姑姑的声音打后面传过来,瞧见米福也在,忙请了个安道,“米总管安好,怎么有空到芙蓉园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眼角斜递了那盲琴师一眼,又道,“米总管大人有大量,莫要跟琴师计较,他名唤闻人衍,江南人士,自幼目盲又是哑的,可琴艺却十分了得,蒙先帝不弃,入芙蓉园任职琴师,也有些个年头了,然而毕竟目不能视,口不能言,难免得罪贵主儿们,所以老身便安排他时时待在屏风之后演奏,如今
宫里的的贵主儿们多半不识得他的。
米福略一点头,温声道,“闻人公子好。”
闻人衍闻言,深深一揖,赵景韫将手中的一卷竹简放到他手上,道,“那素日寸步不离跟着你的丫鬟以珊哪儿去了?这是你要的谱子,你且收着慢慢看,这儿是紫云楼,回去你清风阁的路可还记得怎么走?”
闻人衍接过竹简,立刻打开,爱不释手的轻轻抚摸,那竹简上的曲谱文字都由阳刻的手法浅浅凸起,想必刻上这么一篇,也得费上不少功夫。他听了赵姑姑的话,点了点头,仍满面痴迷的抚摸着琴谱,转身缓缓走了。
米福看他走出老远,方转过眼去,问道,“杂家是奉太后的意思,前来跟姑姑打听个事儿。前些日子皇上陪俪小仪前来庆祝生辰,赏了歌舞,这事儿可还记得?”
赵姑姑一听,径自轻哼了一声,“老身自然记得,皇上看舞看的痴了,俪小仪面色不善,前脚刚走,后脚处罚就下来了,献艺的舞姬平白挨了一顿板子。”
米福颔首,“不知那舞姬现在何处。”
赵姑姑脸一沉,冷冷道,“死了。”
米福一惊,“怎么死了?”
赵姑姑深深叹口气,索性一古脑儿的说道,“如何死不得了,这芙蓉园里的舞姬哪个不是娇花扶柳的身子骨,俪小仪的话儿说的明白,照实了打,若是平时挨上五十板子,也不过就是伤筋动骨歇息几个月就行,可如今可是半点活路也没给留。奴才的命就是贱啊……”赵姑姑拿帕子拭了拭眼角,“那丫头挨完板子当夜里就不行了,可怜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好不容易进芙蓉园谋了份差使,如今连命也丢了。”
米福轻摇了摇头,道,“逝者已矣,赵姑姑节哀,本来太后娘娘听闻此事,还想赐那舞姬一份恩典,予了她采女的位分,虽说不高,也算是正经的小主了,再送到皇上跟前去,如今她已亡故,杂家也唯有回去向太后据实以报了。”
赵姑姑收敛了情绪,微一敛衽,淡淡道,“若那丫头能熬过来,如今也能享福了,太后那边有劳总管费心了,若是总管没旁的事吩咐,请容老身先行告退。”
米福挥挥手,转身离开紫云楼,平和着一张脸,半点表情也没,那舞姬死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太后不过是想借这舞姬一事,暗喻宫中诸人莫要恃宠而骄,这舞姬无权无势,身份低微,只怕一夜恩宠之后,这宫中,又多一名斜倚薰笼坐到明的人罢了。
慈安宫日间很是静谧,米福入得温瑞殿,却瞧见太后不在殿中,只有抱琴姑姑一人,将手头的绣花绷子放在桌上,上头用大红的丝线细细绣着富贵万年的图案,富丽的花样绣在莲青色的缎子上,有种说不清的孤凄,她懒懒将头摆过来,瞧见是米福,眉梢一挑,“太后在明光阁礼佛,昨儿交待你的事儿办成了没,那舞姬如何?”
米福苦笑,“回姑姑的话,死了,架不住俪小仪一顿板子,当夜里就死了。”
抱琴轻轻笑了一笑,眸中却殊无笑意,“俪小仪好大的戾气,现下死无对证,太后怕是也没奈何了,那舞姬也是个没福的。”说着起身长长叹了口气出来,“这事老身自会跟太后禀报的,米总管快回皇上那儿去吧。”
米总管点点头,转身退下,待回到御书房里,尉迟翎还没批完奏章,手里正端着一碗预防风寒的药,那药里有黄连,想来极苦,他端着碗一口一口咽了,眉头已拧成了结,一手将碗放下,侧脸对文大学士道,“骠骑将军楚俊彦上出师表,奏请领兵剿灭龙家寨,爱卿怎么看?”
文怀滦手持狼毫,仪容隽雅,当即朗声道,“龙家寨有六百余名贼寇,盘踞京城以西五百里处,占山为王,抢劫商旅,俘掠妇女,楚将军曾亲自前往查探过,而今他上表奏请出师,定有必胜把握。”
尉迟翎沉默片刻,往口中丢了快蜜饯,道,“本来朕准备予他精兵一千,助他一举剿灭龙家寨,可是他却说是龙家寨身处险要地势,易守难攻,山路两侧尽是机关,若是率大军过去,只会平白牺牲,龙家寨贼众更会闻风而逃,不能尽数诛灭。所以……他这表上写的明白,只携亲卫一百,便有妙计破寨。”
文怀滦低呼一声,“亲卫……一百人!如何使得,太过凶险了。”
楚俊彦久经沙场,米福本是不担心,闻言也着实吃了一惊,张口道,“皇上,这怕是不妥,太后那边……”
尉迟翎端了手边青花瓷茶盏盛的木樨香片啜了一口,“朕知道太后定然不放心,但是破寨一事,朕尊重楚将军的意见,毕竟他亲自去过龙家寨,对那里布防机关较为了解,他一向是谨慎稳重之人,不会轻言犯险。”
米福只得颔首,思索片刻,道,“不如让车骑将军晏婠央大人也跟着一道去,再携五十亲卫,既不违了楚将军的本意,也让太后安心些。”
尉迟翎手指一敲桌面,满意道,“这主意好,就这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