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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恩怨难平【舞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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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名怜叶芸生连同盛兰班一夕之间,人去楼空,连行踪都不得一点消息,而离奇之处在于院中惊现一具女尸,一时间京中惶惶不安,人人自危。多事者只道这盛兰班定与齐侍郎之死有莫大的关联,贺寿当日,接连唱了几出,那般热闹繁华,连府外都有所闻。只是一切诸多猜测,都无确实证据。
然,市井之中,这般故事也多做饭后闲谈,即便多了多两句嘴怕是余后也无甚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
京兆府尹将其判做一场凶杀命案,停尸义庄。又在府衙门口粘了告示,着家里有走失女眷者前去相认,应告前来的倒是不少,却都庆幸而归,是以连日以来杳无音讯。却也甚少有人晓得,那第一日黄昏时分,傅蝶问便携了舞月一同去了城郊义庄,只道舞月贴身婢女出逃,家人也不知踪迹,遂抱着希望前来一认。那仵作也不疑有他,便引了两人进去。
方得踏进屋棚,阴冷寒鸷之意萦纡周身,加之陈设粗拙简易,一股荒凉之感由心内泛出不由让人足底生凉。舞月随着傅蝶问身后踏进堂中,只见几具棺材停在木架之上,黑漆在外,白布裹内,合缝处一角玄色衣袍搭在棺门相接处……
“发什么楞呢?”傅蝶问忽而止住了脚步,侧头望向舞月,不想舞月猝然一惊,睁大眼睛瞪着傅蝶问满目惊慌。回神时,方才缓了口气道:“腿上的伤还有些不好,走得慢了些。”说着,便有些费力地随着仵作一同走进内堂,还未靠近,便闻得一股浊烈酒气于屋内淡淡萦绕,愈靠近尸床便愈是浓重。两人不由用袖子掩了口鼻,仵作见此方才解释道:“两位莫怪,这尸体是用药酒擦泡过的,否则搁置不了两天便会腐臭。”
听他这么一说,舞月心中虽已做了准备,待到掀开白帘后显见尸体时,仍忍不住倒抽口冷气。莫说她早已经面目全非,横亘脸部的伤疤一道道,似是逆着肌肤纹理,因而皮肉外翻,然黑色脓血却像并未干涸一般,犹覆在血肉之上,说起来森罗恐怖。
仵作却似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面色不过几分炎凉。
连傅蝶问也忍不住用帕子遮住了面孔,不忍看下去。舞月深吸口气,挪到尸床旁,阵阵腥臭的尸腐气息毫无遮拦地冲进鼻腔,只见裸露在外的皮肤渐呈青白色,腹部鼓胀早已有些走样,而她的手僵硬地虚握着,仿佛临死前抓紧了什么,此时已然不见。
傅蝶问强忍胸中翻滚,低声询问仵作:“敢问,这尸体是谁发现?”
仵作沉声转过身,沉声答道:“说来也巧,正赶着房东去收租子,一进门便是血泊满地,可怜当下去了半条命,听说现下还病在家中。”
正仵作说话间,舞月背身挡在他与尸体中间,用帕子捏起了死者衣袖,所见一梅型胎记赫然在目,一时间不识心中悲喜。
又听傅蝶问附和唏嘘和仵作寒暄,舞月将帕子掷在床底,踱回傅蝶问身边,方听仵作探询道:“傅楼主,这人可是你们要找的?”
傅蝶问转眸望了望舞月,却见舞月摇摇头,淡声道:“劳烦了,只是我那丫鬟身量短小,一眼便能认得。”
仵作叹口气,打了个仟:“那便不送了则个。”
两人盈盈一敛,便相携一同走了出去。舞月脚下不方便,便由傅蝶问亲自扶着,刚出得义庄门口,便听耳边一阵风柔:“可是她?”
舞月亦点点头,轻声回道:“是。”
两人似不过亲密无间,相携走向街边马车,不想傅蝶问似是松口气,慨然道:“这便也少了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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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腿上的伤还需小心,切莫妄动,伤口虽是不深,但亦牵动经脉,留下后症可就不好了。”
“多谢大夫。”舞月点头应诺,着引苓送了大夫出去,一同随去药铺照方子抓药回来。
恹恹春日、阳光和暖,她只着素白单衣靠在塌边,肩上搭着傅蝶问为她披上的素色缎袄,因失血受伤而略显苍白的面色,和着一身纯白衣色,仿若连人也要淡了去。
正对芸窗,舞月视线流连窗外,不期然落在一对鹊鸟身上,望着望着人竟出了神一般。两只喜鹊,绕枝穿梭于枝桠之上,一动一静间,尾羽处亮若丝绒般的幽蓝毛色显而易见,活泼俏皮,好不生动。同方才的血腥晦暗相比,身处世外一般。
傅蝶问坐于一旁,目光落在舞月腿上的层层包扎,缓缓轻叹:“你这又是何苦?”
舞月苦笑:“一时情急,实在别无他法。”
“你也不想,若是她对你犹不放心,在宅子外安派了人手,这一次便不止受伤了。”傅蝶问眉间紧蹙,却见舞月满腹心事,略加宽慰道:“亏得你并无大碍,若是一并失了两个,品月楼怕也只能元气大伤。”
舞月心知肚明,傅蝶问对灵玉之事尚有疑虑。虽确定灵玉已死,但她若长久以来心存歹心,便是将品月楼当了藏身之所,与傅蝶问无疑等于养虎为患。此番一来,若是能从她处知晓一二自是最好,就算不能,自己也决计不能对她全无交代。“这城中她怕是还有余党,楼主务必小心。”
傅蝶问眉间淡淡,似乎胸中早有见解、不甚在意,只点点头道:“我本已确信你们身上全无武功,也都经得一翻查探。”她见舞月眉心一颤,复又道:“却不想竟出了这样的岔子,日后定要更加小心些。”
说罢,她视线似有似无地掠过舞月,话中似有它意:“你同非遥素来与她交厚,平日里她可有些不寻常的举动?那日去齐侍郎府里,也无任何异常?”
“舞月知道的,并不比您早。”她不由得态生苦涩,唇边泛起一抹笑漪,却若青梅之味。转而似有所悟道:“只是感觉灵玉与那叶班主,恐是早已相识。”
“叶芸生?”傅蝶问嘴边泛起一抹疏冷笑意,“现下最难找的人,便是他了,也罢,你若想起些什么,便找人过去找我,总是知一事,方能少一事。”傅蝶问喟然一叹,眉眼一舒,旋身曼步至桌边,绣鞋上的米粒圆珠锱铢一色,露于裙外一角莹莹处若足下生花,似步步流光。舞月眯了眼,视线落回伤口上,虽已无血迹外渗,却痛感分明,不似之前浑浑噩噩中的不知所觉,黯然道:“灵玉没了,楼主有何打算?”
傅蝶问柳眉轻桃,凤眼如月弯皎洁:“这灵玉被赎了身,是开心事,是福气,咱们自当为她高兴,有些话,莫要让外人误会才好。”
“这是自然。”舞月附和,心中却生出荒芜一片,酸甜苦涩似混成百味交杂起来,实难分辨其中几分苦乐。然经年以来生存不外如是,一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不是第一天,也不会是最后一天。
她垂眸掩了神色,常声道:“灵玉妹妹有了好归宿,自当为她高兴。只是楼中若没了她,也总冷清了不少。”
“谁说不是。”傅蝶问若有所思,此番困扰亦在她心中徘徊许久,“你可有属意人选?”
舞月凝神静思,试探道:“楼主可记得灵玉屋里的珠华?”
傅蝶问点点头,面色却不甚明朗,舞月复又道:“珠华的声色虽不如灵玉,也有些韵味,自是一段风流。从前……灵玉教她唱些过曲子,倒也动听。”
“就是模样……”傅蝶问似还有疑虑,却不无动心,舞月见状,遂淡笑:“这便劳烦孙嬷嬷一双妙手了,红妆华裙,必会脱胎换骨。”
傅蝶问点点头,回首时时见舞月垂目欲睡疲累之色甚浓,便说:“你且安心静养,我这就走了,好些事急着打理。”
舞月稍一俯首示礼,再抬头时,傅蝶问一身紫衣已消失在纱幔之后,听得吱呜一声关门的闷响,她才蓦地睁开眼,呆愣一刻后,缓缓地重新望向窗外。
天朗气清,长风和暖,只道一场春雨一场寒,而这日却是难得的满城春意遮拦不住。而舞月面容冷然,连视线掠过清脆铮鸣的彩晶风铃,也是一片冷漠。她坏了灵玉的计划,将事情和盘告之于甯公子,若说她赌的是他出身不凡手握实权,灵玉被诛,诸人皆毫发无伤,她无疑赢了,但为何却没有丝毫欢心。
思及傅蝶问方才所言,她并无过多讶异,方才浑然发觉,自己怕是心中早已明白。从她偶遇甯公子便犹豫了的那刻,从她掀开帘子叫住他的那一刻,一幕幕竟像是由她一手促成,虽身不由己,但心却由己……
一双剪水秋瞳愁澜点点晕开,眉隙经久不散,舞月蓦地握紧了掌心,一股温热渐渐渗透掌心,摊开来看,正是初相识时他赠与自个的那枚暖玉。眼前晃过一张廓然孑立的侧颜,于潇潇春雨中淡然回眸,那一瞬他眼中似有光芒迸染,却终究归于清淡。
灵玉之毁容,细细说来,只于品月楼有益,只于她舞月有益,这没这一出曲折,让品月楼出了这个头,恐怕此时她早已难脱嫌隙、深陷囹圄。
若是他……舞月倒吸一口冷气,长睫颤动似有负重之感,驱散胸中的百感交集,余年以来首次不堪心乱,宁愿得此间时光常驻,由她躲在这一方清净。
许久许久,门厅处闻得吱呀一声,伴得一阵衣物窸窣之声,舞月懒懒睁开眼来,却是引苓。见她手中拖着漆色木盘,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引苓将漆盘置于桌上,以手被靠贴药碗外沿,方才端到舞月面前,将药碗交给舞月,又越身关了斜撑开的木窗,回道:“刚过了酉时,小姐睡了有一会子。”
舞月望着碗中浓黑色的药汁,闭着眼一饮而尽,口中苦涩不由皱眉道:“方才隐约听到阵阵喧哗,又是怎的了?”
引苓反身拿了蜜饯过来,听了舞月的话,指间一颤,转瞬恢复常态接她月手中的空碗,常声道:“蔷薇姑娘见孙嬷嬷为珠华置办了一些新装首饰,闹了好一会儿性子,又被楼主斥回了屋中。”
舞月葱白两指落在一叠蜜饯上,莹白指尖点点悬空似有犹豫,视线不期然落在引苓面容,方才捏起一颗放道嘴中。等她将嘴中的果核吐出,引苓垂首敛衽道了声:“婢子告退。”
“引苓……”舞月怅然一叹,对上她略有黯沉的眸子,“我从来不知,你竟也有这般心思……可是……可是怨我了?”
引苓听罢,啪地一声,青花药碗碎了一地,漆色圆盘还在脚边打转。她一如往常恬淡的面容似被撕裂了一处,泄出幽幽落寞:“不怪小姐……不过是婢子一时痴想罢了。”
舞月怔住,听她语气从未有过的疏远,一时无话可答。“我……”她轻叹一口气,终是说了出来:“我一直以为等你再大些,为你赎了身,找户好人家……”
“小姐笑话了……”引苓面上惨淡,涩然道:“婢子举目无亲,何处为家,出了这品月楼又谁敢娶我?”说罢,一贯清爽明朗的眉间闪过一丝不忿:“凭她珠华可以,为何我不可以?”
“引苓……”
舞月讷讷无语,惊忙之下见引苓忽地跪在了塌边,惶然不顾膝下方才碎碗的渣滓满地。“小姐自小安逸,婢子不知您为何入了这品月楼,可我从小凄苦受人凌辱,后娘将我买来青楼本也是命,婢子天资愚笨亦是命数,可为何平日同屋之人也能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而我却要……”
舞月蓦地闭眼,缓声道:“我知道了……”
引苓似是没听清楚,又欲再言,只听舞月厉声道:“我知道了!”这一下便失了方寸,怔然望见舞月脸上一瞬凄惶。
“你且下去,为我准备些元宝纸钱,并一身你平日里的旧裳,颜色素净些。”舞月压着声音,闭目不见引苓,胸中沉闷,听她轻诺一声,又等她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引苓起身正欲离开,舞月还才萧然道:“若有机会,我自会向楼主提起。”
引苓背着的身影一僵,垂目硬声道:“多谢小姐。”
“既是下了决心,日后便随我学琴罢,全当傍身之用。”
引苓豁地张开眼眸,一滴泪顺着眼角,划过脸颊,流进了衣领深处:“多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