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品女官》刘序光

3、姐姐定亲了？

　　千歌轻轻嗅闻，是中药材温凉微苦的味道，是墨香，是田野里刚生出的小麦的味道，还有一种千歌没闻过的味道，那是隐秘的、独特的，只属于甘鹿衔的，由内而外的味道。

　　像夏日沁凉的河水，像冬日温暖的火炉，也像雨后的虹。

　　千歌想，是雪蒿的味道吗？

　　还是世界上多了一种味道叫甘鹿衔。

　　“别吵，姑爷在呢。”云翠和小丫鬟们的笑声不远不近，千歌猛地抽回了手。

　　甘鹿衔如梦初醒，“在下冒昧，姑娘体虚寒凉，容易风寒上火，受风干咳。不过这事儿急不来，等我写下方子抓了药，细心调理就可。之后我制了丸药给姑娘送来，以水送服就不会苦了。”

　　千歌道，“不苦？我祖母在世时吃的丸药，我闻着都苦。”

　　“丸药外包一层糖衣就不苦了。”甘鹿衔笑道，“在下尽量选用不苦的药材。”

　　千歌也跟着笑，“雪蒿医术高超。”

　　临走时，千歌指使甘鹿衔把桂花糕的糖纸拿出去销毁，免得被云翠看见报告给娘。

　　甘鹿衔，“少吃些没什么的。”

　　千歌，“这话得和我娘说。”

　　甘鹿衔告辞，已经走出好几步，千歌在从栏杆处伸了头出去，叫了一声，“哎。”

　　甘鹿衔回头。

　　千歌笑道，“我名千歌。”

　　千歌，千歌，千歌。

　　今晚甘鹿衔的梦里是千万个倚栏微笑的千歌。

　　也是千歌在他梦里笑了千万次。

　　第二日，甘鹿衔进府赶考，前脚刚走，千悦后脚就回来了。

　　“姐姐，我给你带了桂花糕。”千悦兴高采烈地过来，高兴道，“那人总算是走了，老赖在别人家里像什么样子？”

　　“少说两句，你不怕娘听见？”千歌打趣道，“这么高兴，见到韩公子了？”

　　千悦脸皮微红，眼睛左右瞟了瞟，嘟囔道，“没呢，他去昌城了。”

　　“昌城？三城一府的那个昌城？”

　　“对，别说这个了。”千悦脸垮下去，“姐姐帮我想想如何才能让那个甘什么退婚，愁死我了。”

　　千歌跟着皱眉，慢慢捻起一块桂花糕，“这件事……”

　　“啊——”千悦趴在桌上哀嚎，“你也没办法么？”

　　“二小姐回来了？”云翠掀帘子进来，“夫人昨日还惦记您呢。”

　　“惦记着把我嫁出去？”

　　“千悦。”

　　听见千歌叫她名字，千悦气焰瞬间熄了，“好嘛好嘛，不过是一时嘴快，马上我就去前院见母亲。”

　　云翠不解道，“嫁出去？二小姐也定亲了？”

　　“还不就是……”千悦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也？还有谁定亲了。”

　　云翠茫然，“大小姐啊。”

　　“大小姐？”

　　“好了，云翠去厨房让人把药煎了。”千歌支使房里其他人都出去，对着一脸茫然的千悦叹了一口气。

　　千悦连珠炮似地问道，“姐姐，你定亲了？哪家公子？人品如何？你们之前见过没？”

　　“见过，是甘鹿衔。”千歌喝了一口茶，轻声回道。

　　“甘鹿衔？！”千悦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道，“这个臭读书的是赖上我们家了？竟连姐姐你也惦记，不要脸！我现在就去找他。”

　　“千悦。”

　　“姐姐放心，我一定会客客气气的。”千悦挽了挽袖子，“报恩就报恩，金山银山我也给他挣来，非得巴着人家姑娘算怎么回事？”

　　“好啊，金山银山，现在去挣，我看你有多大本事。”白华澄从门口进来，照着千悦脑门拍了一下。

　　“娘，你还骂我？！”千悦不可置信道，“甘鹿衔要娶走姐姐了！”

　　“你姐姐不像你。”

　　“姐姐脾气好，你们就这样欺负她，甘鹿衔哪点配得上姐姐？”

　　“我欺负你姐姐？”白华澄双手叉腰，气道。

　　“对，姐姐身体不好，那个穷读书供得起姐姐的药吗？每月二两的丹参他买得起吗？”说着说着千悦眼泪又下来了，“粗茶淡饭姐姐吃的惯吗？姐姐一粒糙米也没吃过，冬季更是一点凉都不能受，他买的起精米、烧得起地龙吗？”

　　千悦转头抱住千歌，大哭道，“姐姐，你别嫁给他，我宁愿我嫁过去。”

　　“好了，千悦，是我愿意的。”千歌揉了揉她的头，“别哭了。”

　　“不是……”千悦哭道，“一定是为了我，是不是？我不嫁韩青松了，不嫁韩青松了。”

　　千歌无奈，和白华澄对视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白华澄也安慰道，“不是因为你，当年那块玉佩既然你姐姐拿了，那和甘公子有婚约的就是你姐姐，前几日是娘误会你了。”

　　“玉佩？什么玉佩？”千悦抬起头来。

　　千歌不说话，白华澄又将玉佩的事情说了一遍。

　　千悦刚想说什么，千歌就道，“千悦，是我愿意的。”

　　千悦盯着她的眼睛，像是看见了一汪澄澈的湖水，泛着微微的涟漪。

　　“千悦，姐姐愿意的。”千歌又道，“甘公子翩翩如玉，学识过人，是姐姐愿意的。”

　　千悦还想说，千歌打断她道，“娘亲手做的云片酥，你不尝尝？”

　　母女三人这才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白华澄又对千悦道，“前几日，是我误会你了，娘对不起你。”

　　千悦只默默咬着糕点，不知在想什么。

　　白华澄想问问韩青松的事情也没开口。

　　其实两个女儿都年近十八，她最担心的还是千悦。

　　千歌虽然体弱，但聪慧的美名几乎传遍全城，不知多少官员打发了媒人来问，只不过千歌自己不愿意，况且体弱，所以才一直留到了现在。

　　千悦则正相反，从小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上房揭瓦不输男孩，长大了天天往大理寺跑，抛头露面不说，左脸还有一道一寸长的疤，黑心肝的给取了个外号叫——“缺脸夜叉”，可怎么嫁得出去？

　　知道甘鹿衔来京时，她其实是欢喜的。

　　只要科举考的不是太差，再叫凌誉给他安排个清闲的官职，千悦的婚事就有了着落。

　　哪成想，千悦竟然宁愿不回家也不愿意，原来是看上了大理寺卿之子——韩青松。

　　倒也算是门当户对。

　　还是得找凌誉问问这个韩公子风评如何？是不是个靠得住的人？

　　“娘不打扰你们姐妹说话，去看你爹下朝没有。”

　　池澄华面露喜色，快步出去。

　　半晌，千悦问道，“姐姐，你说为什么女人一定要嫁人呢？”

　　千歌不答，千悦继续道，“为什么女人不能当官呢？我明明不比那些男人差的。”

　　千悦五岁习武，十二岁进大理寺旁听案件，十五岁抓到外邦奸细，在大理寺当值三年，参与大大小小不下百个案子，圣上都说大理寺少卿的女儿凌千悦“巾帼不让须眉”，可以说风风光光。

　　但也仅此而已。

　　一开始和千悦一块当值的那些人，现在最差也是九品官。

　　千悦还是个小小的捕快，无品。

　　“云威县押回来的犯人还没审，我先去了。”千悦站起来抱了一下千歌。

　　千悦走了，桌上的茶点还在冒热气，外面雷响了一声。

　　又要下雨了。

　　千歌站在窗前，思考千悦的那个问题。

　　究竟是为什么？

　　女人一定要嫁人呢？

　　有问题必然就有答案，可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呢？

　　一晃又过了好几天，千歌每日看书，从不数着指头过日子，直到再见甘鹿衔。

　　这日千歌正自己和自己下棋，荣儿笑嘻嘻地说是准姑爷来了，千歌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甘鹿衔快步走进屋子，将挡风帘子合上，施礼道，“千歌。”

　　原来过去十二天了。

　　那日甘鹿衔从她这里离开后就去见了父亲母亲，没想到竟然说服了母亲，考完试一个人在外面住。

　　“你怎么来了？”千歌问他。

　　甘鹿衔拿出一个纸包，一个瓷器瓶子，“来送丸药，还有我自己做的一些药材糕点，好吃养身。”

　　“刚考完试你就做了这些？”千歌将右手中的黑棋子扔进棋篓，捻起糕点尝了尝。

　　“不是。”甘鹿衔有些不好意思，“考会试每隔三日休息一日。”

　　千歌顿了顿，明白了。

　　每隔三日休息一日，休息的这一日都在制作这些丸药。

　　千歌道，“不用这么着急，我的身体急不来的。”

　　甘鹿衔捻起黑子落下一步，“要急的。”

　　什么都比不上千歌的身体重要，甘鹿衔在心底补充道。

　　甘鹿衔落子的时候，千歌就看出他很擅长棋艺，当下也执白子对弈。

　　一来一去，几度输赢。

　　等两人回过神来，竟然已经天黑了。

　　甘鹿衔起身告辞，“丸药一日一粒，糕点和丸药功效一样，今日吃了糕点就不必吃丸药了。”

　　“既然功效一样，为何不全吃糕点，反而吃丸药呢？”千歌问道。

　　甘鹿衔道，“糕点不耐放，而且不易携带，千歌要是喜欢，叫人来我住处学了之后就可以天天吃了。”

　　“不必了，一些丸药我还吃的下去。”千歌笑道，“也不好总是麻烦你。”

　　“不麻烦的。”

　　连下了十二日的雨，爹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京城口的流民一日比一日多，千悦忙都忙不过来，娘亲几乎天天去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