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秦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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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里多久了呢。
在这个比天庭更美丽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
距秦灭六国已经整整十五年，现在我站在这里，我的脚再也无法踏上燕国的土地。这个地方，嬴政称它为阿房宫。这是个极美的地方，我永远不知道它有多大，这里的路似乎一生一世也走不完。渭水和樊川荡荡漾漾从我面前流过，楼阁相接，屋檐翘起，每一根柱子都高耸的让我生畏，天上白云衬着蓝天，水上架着装饰华美的木桥，阁里楼外莺莺燕燕，婉约灵秀如同人间仙境。
居于阿房宫的人很多，都是些亡了国的嫔妃宠妾，来自覆灭的六国。她们日日身着流光溢彩的华服，头上饰着珍珠宝石做成的头饰，在那座楼里跳舞，在这座楼里弹琴。她们都是曾经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的尊贵之人，即使失了故土，仍能够在这里过的怡然自得。看着她们翩翩起舞顾盼生姿，我总觉得全天下的美貌佳人都已聚集于此。
美貌佳人？
却只除了我罢了。
我本也只是燕国宫殿里的一名卑贱侍女，没有什么高贵的血统，也没有万千的宠爱，有的只是每日无尽的折磨和劳务。我是跟着我曾贴身服侍的燕国清妃来到这里的。清妃脾气不好，在她还是燕国宠妃时日日以折磨我为乐，那时我住的是潮湿阴冷的小柴房，两天才有一次水喝，喝的还是清妃的沐浴水，吃饭总是有上顿没下顿，我不敢看清妃进膳的样子，那种优雅那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轮廓，总让暗暗咽口水的我从心底深处感到自己的卑微渺小。我的身上从小就有一股奇异的暗香，我十二岁时跟了清妃，清妃发现我奇异的体质时似乎十分生气，她漂亮水灵的眼里露出让我害怕的愤怒，她开始每天用极烫的水满头满脸浇在我身上，我的后背早就被烫伤，到现在都没有愈合的意思，后来她不用开热水浇我了，便喊了那些男侍从将我关在一间黑屋里，想尽办法要把我身上的香味移到她身上。
她想了许多办法，最终她决定每天喝我的血，说不定这样香味就会到她身上去。因为要喝我血的缘故，怕我血少，倒也弄了些补血药汤给我，那已经是我最大的满足。可惜年复一年，她始终未能成功，她鞭打我辱骂我，让我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卑贱的存在。
我几乎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秦军冲进燕国宫殿的时候，清妃正在以花沐浴，洗的慢条斯理不紧不慢。我跪在她身旁，焦急的告诉她燕国已经没了，快逃吧。她却嗤笑一声。很快秦军就进了清妃的寝宫，那时清妃已经沐浴完毕，身穿华服重重站在门口。秦军带走了她，说是要带她去阿房宫，去享一辈子的乐。
那我呢？我怎么办？
我该去流浪还是永远留在这个已经被遗弃的地方？
我的下场，一定是死吧。
可是我还是想要活下去呢……
鬼使神差般的，我偷偷回到房内拿了一件清妃平时常穿的华美舞衣，再快速奔跑至宫门口，果然有一队秦军向我走来，说是要送我去阿房宫。我心中窃喜，故作镇定跟着他们上了辇车。几个秦兵还在嘟嘟嚷嚷燕君怎么眼光低浅至此，这种样子的女人都能当做妃子。
是的，我没有美丽的容貌，我只有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
很不巧的，我的名字就叫做阿房。没有姓，就叫做阿房。初听闻阿房宫时，我心中是有些讶异的，倒觉得自己高攀了。这么美丽的宫殿和这么卑微的我，名字居然是一样的，这多么可笑啊。
来到阿房宫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清妃了。我被安排在一座偏僻的阁楼里，我不太出去走动，也从不跟着那些妃子们跳舞弹琴，这些我都不会。渭水正好流经我的阁楼前，我每天趴在窗口望着，感受着比清妃折磨跟痛苦的寂寞。十五年了，几乎没有人与我说话。我时常想，还活着做什么？往这窗下一跳，就什么都解脱了。这些都是我偷来的日子，我本就没有资格存在于这样尊贵的地方。
我只见过嬴政一次。
应该说我见到他时，还不知道他就是嬴政。
那日阳光极好，我仍旧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风吹起我披散的头发，我闭了闭眼。我从来没给自己盘过发髻，头发一直都是披散着的，日子久了也没剪过，长长的垂在两侧，却也觉得舒适。正昏昏欲睡时，我隐约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我缓缓回过头，看到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他穿着玄色厚服，头发高高盘起，眼睛狭长眼光锋利，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我看着他良久，一直没有说话。他向我走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香味……是你身上的？
嗯。
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听说你叫做阿房？
是的。
哦？那可真巧呢。
嗯。
我们的谈话非常简短，然后又开始沉默了。他就一直站在我身边。风一阵一阵的，不知多久后我渐渐睡着了。
醒来时那个男人已经不在，窗外夕阳正红，青天如火。我站起身，却发现头发被盘起了，我摸了摸头上的物件，猛的一拔，头发又散了下来。是一支玉钗。我想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饰物了，比清妃的都美，比那些嫔妃的都美。一根紫玉，光华流转，钗头上是一颗透明璀璨的我从没见过的圆石，有一排淡紫色透明流苏从圆石上泄下，稍稍一摇竟有极细微的清脆撞击声发出。
这是那个男人留给我的吧……真是个好人呢。从来没有人送我这么好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每天戴着那支紫玉钗。我的梦里开始时常出现那个男人冷厉却吸引人的眉眼，坐在窗边时也并不是百无聊赖心无所想。
那个男人啊……他是嬴政吧。一定是的，除了他没有别人了。三生有幸能够见到这样一位人物。就是他让我的故国消失，就是他，他现在是天下的王。
我又能怎样呢？我没有什么资格谈为燕国报仇，我其实对燕国几乎没什么好的回忆。
那不如……就小小的惩罚他一下？小小的而已。
后悔吧，让他后悔好了。对，就这样。
我想到那个男人冷厉的眉眼出现后悔的神色，身上的毛孔都兴奋的想要尖叫。
我打了一盆水坐在梳妆镜前，徒手沾了些水往脸上抹了些，片刻后我摸着额头，开始缓缓往下剥。这张面具，我戴了太久了。
从刚刚跟随清妃时，我就戴上了这张面具，从此成为阿房。
我微微笑着，对镜子里这张脸很满意。其实我并不难看吧……这张脸能不能让嬴政后悔？
我这样想着，摸了摸那支紫玉钗。
然后，就跳出了窗外。
冰凉的水淹没了我，我却高兴到想要流泪。
嬴政再一次来到阿房的阁楼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三日前宫人从渭水里捞出一具尸体，是个美丽到无可比拟的女子。什么宠妃什么佳人，嬴政看到她时几乎不想移开目光。然后他看到她头上的那支紫玉钗，那股幽幽的香味仍在鼻尖缭绕。她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眼睛紧紧闭着，似是眉目如画的仙子正在安睡。嬴政拿起那支紫玉钗，心里很凉。他把紫玉钗凑近鼻前，有她的味道。
嬴政有一种预感，这股暗暗的香味会缠着他一辈子。
他这一生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他为她挽起了发，送与她紫玉钗，第二次她永远离开了，又把紫玉钗还给了他。这算什么？
嬴政静静在那座楼阁里坐了一下午，他坐在阿房常坐的地方，也望着窗外。他突然感受到这个女人每天都在接受怎样孤寂的生命。
从此嬴政再也没有去过阿房宫。那里竟让他恐惧。
他想他失去了一只美丽的惊鸿。
二十六年后，阿房宫消失于一场大火。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大秦旧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