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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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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江州,便行水路。
陆路虽快,只是这些年战争频繁,民不聊生,山中土匪众多,加之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自南迁以来,虽面上相和,可旧怨难消,在临安府管不到的地方,双方旧部已不止一次发生过冲突,因此,为避免再生事端,雷同早早备下一艘船,命众人走水路回去。
这是仁钦第一次坐船。
他在草原上长大,自他有记忆以来,一出家门,面对的便是连绵不绝的草场,附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那是人与牛羊赖以生存的根本,只是没有船,草原的孩子几乎是出生就上了马背,他们更喜欢脚踏实地,而对水存着一份莫名的恐惧与敬畏。
仁钦自然认为自己是草原的孩子,尽管他母亲是个实打实的宋人,尽管连苏勒亚有时生气了也管他叫“南人”,他依旧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属于这片草原的。
因此他不喜欢船行在水面上的感觉。
很不喜欢。
当他发觉自己在船上胸闷气短时,不知该如何解决,只好到船尾坐下,两只脚悬于水面之上,岸边的人艰难行走,偶然先向他投来一个眼神,双目交汇时,仁钦发现自己几乎要被那人眼睛里的哀恸击倒,他惊得挪开视线,只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看着行船时水面上漾起的波纹,他不敢再看岸边,不敢再看那莫大的悲哀。
眼前的景色在“向前退”,这对头一回坐船的仁钦是个新奇事,可船上摇摇晃晃实在令他头晕眼花,岸上的人又仿佛将他的心堵上了,此时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竟是眼见要晕过去了。
恰在此时雷扬也坐到了他的身边,看他脸色惨白,嘴唇都发青,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我在船舱里怎么都找不到你,你怎么做到船尾来了?”
仁钦白着一张脸,想开口却是说不出话,只好朝他摆摆手,雷扬见他如此,心中了然,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仁钦鼻下,一股清凉之气顺着鼻腔直冲天灵盖,胸中那股郁结之气顿时飞散到九霄云外,仁钦这才感觉自己从天上落回了地上,又活过来了。
“这个你拿着,以后坐船的机会多着呢!”
雷扬将那小瓶子塞到他手里,仁钦这才终于细细打量起这白瓷小瓶,上手温润,瓶身上画着几条小鱼,活灵活现,仁钦不禁绽开一个微笑,向雷扬道了一声谢。
雷扬也对他笑,两人就这样坐在船尾,看着湖上的景色,难受劲儿过去后,水上的景对仁钦来说就显得新奇有趣,柳叶垂绦,黄鹂鸣叫,岸边有人撑着一支鱼竿,胡子花白,看上去年纪很大了,也不知是他钓鱼还是鱼钓他,这些都是他在草原从未见过的景象。
他看人,看景,雷扬也看,他看够了景,转头去看雷扬,却发现雷扬已将双腿伸了上来,双手托腮,眼神不知道飘向了哪里,仁钦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这才回过神来,一脸的不好意思,仁钦见他似有失落,便只好自己挑了个话题:
“雷扬,你跟我说说,临安府长什么样?”
“那可是个繁华的地方!”一说起这个,雷扬便来了兴致,“十里长亭,宝马香车,吃的玩的要什么有什么,你见过花魁娘子没有?”
仁钦茫然地摇头,雷扬便细细向他说来:
“花魁娘子可是个大美人,美得如同天下下凡的仙子,每逢元夕,她就是出楼子,叫几人抬着轿子,在街上闲逛,与大家一同乐,看她笑着,能把人的心都笑酥了!”
“不过要我说,”雷扬忽然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她还是比不得咱们总堂主的!”
“总堂主?”
“就是咱们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她叫雷纯!”
仁钦成长的地方离这里太远,而母亲对于中原的一切又讳莫如深,以至于如今他听见这些个名号,除了茫然只有茫然。
“若说那花魁娘子是下凡的仙子,那总堂主就是天上的娘娘,她美得像雪,也像一朵梅花,她喜欢笑,当她对着我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气,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雷扬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仁钦虽未见过这个总堂主,可他却隐隐有了些不服气,他想起了宁楚克,宁楚克年纪虽小,可是她的容貌已经足以让草原上的明珠汗颜,他想,这世上难道还会有比宁楚克更美的女孩子吗?
他思考了没多久,就叫船上的声音打断了,雷同让他们赶紧去吃饭,二人闻着饭菜的香味,肚子都叫了起来,赶忙应声,冲进了船舱。
他们就这样在船上过了十日,十日之后,船终于靠岸,雷扬同他仔细介绍,这个口岸是他们六分半堂专用的,岸上的人一应皆是雷家子弟,本是用来运货,如今却是运了他们这一票人。
可仁钦哪里还听得进去。
下了船,雷同便带着他们径直入城,仁钦还未彻底调整好晕晕乎乎的脑袋,双脚就已经踏上陆地,雷扬怕他掉队,便扯着他的衣袖,要他紧紧跟上队伍。
走入临安城时仁钦的脑袋依旧没能缓过来,可他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坐船才晕,还是见到了临安府才晕。
临安府果真如雷扬所说,十里香街,满眼繁华,满大街叫卖的小贩,街边喷火卖艺的青年,入眼皆是熙熙攘攘的人,风是暖的,也是香的,吹到人脸上几乎要润进皮肤里,难怪这里的人脸上都是细腻的、干净的,而仁钦在草原上吹了太多年的风,皮肤几乎都给吹干了、吹皱了,他不自觉地缩起自己因为长年放羊执鞭而粗糙的手,甚至感到了一阵无所适从的迷茫。
幸好还有一个雷扬拉着他。
雷同走得飞快,令仁钦没有办法流连于热闹的长街,雷扬怕他被临安府的繁华迷了眼,人生地不熟的丢了,一路上都没敢撒开拉着他衣袖的手。
当他们终于停下时,映入仁钦眼帘的是一座极大、极气派的府院。
一扇沉重的大门在他眼前被开启,这扇门太大了,足以容下十余人并排走入,仁钦见过邓州最富有的豪绅的庭院,那时他本以为那就是他见过最气派的房子了,可是仅仅在这扇大门面前,那幢院子恐怕就要无地自容到死了。
门开了。
门里走出了一个人。
当仁钦仔细查看时,他才发现其实是好几个人。
可他的目光已经全被领头的那个人吸引住了。
那人穿着一身锦衣华服,面若冰霜,仁钦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如果宁楚克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那眼前这人就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仁钦几乎不敢喘气。
那人身后跟着几个人,个个手持武器,偏偏此人却是赤手空拳,但他的气场足以碾压在场的所有人,当他经过他们这一小队人马时,仁钦紧紧抱着手中的布包,甚至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当他走过自己,仁钦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如冰如雪的气息。
使他在临安府吹到的暖风都冻结在当场。
他走过了他们。
仁钦感受到他的离去,不禁又回头看他,那人高挑俊逸的背影在阳光下几乎熠熠闪光,仁钦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船上,脑子又开始昏昏沉沉,雷扬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他看向雷扬,示意自己没事。
可他依然忍不住回头,那人已经坐上了一顶轿子,由几个大汉抬着离开了。
一直到进门的那一刻,仁钦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那顶轿子。
直到门在他眼前关上,那顶轿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大门关闭的缝隙里,仁钦才觉得自己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他这才惊觉,自己全身已被冷汗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