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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妈妈是女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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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没有邀请我,我很生气。”
穿着黑袍的玩偶从左侧上场。那只玩偶伸出手,涂着绿色甲油的手轻抚长杖顶端、那枚闪着荧光的水晶球。
“‘我诅咒你们,’她说,‘我诅咒你们所珍爱的那位,会一直在美梦中沉溺,直到死去!’”
“然后‘嘭’!”
小木台中间炸出青烟。烟雾散去,巫师玩偶已经不见了。其他的三个玩偶全在战栗,他们在尖叫。
“‘那会是谁!’他们大喊着:‘是谁被诅咒?’”
“会是公主吗?那个可爱的、可怜的王位继承人?”
“会是王后吗?那个与皇室家族格格不入的女人?”
“还会是谁呢?”
“在场的宾客都在惊呼,全在尖叫着。他们看向了坐在最高位置的人。”
“那个人陷入了安眠,年轻的面庞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快活。”
“薇薇!”
薇薇安即刻转过身站直,却被糊了一脸的羔羊卷发呛到不住咳嗽。她缓了好一阵子,才抬头去瞧,琥珀的大眼睛流淌着银河。
“薇薇,”侍女提着裙摆,喘着粗气蹲在她面前,“您的母亲在找您。”
薇薇安不再关注蓬乱的头发。她伸出双手,虚扶侍女站立得住。
“好的,”薇薇安想了想,“抱歉啊,我在外面耽搁太久了。宴会已经开始了吧,真对不起。”
“没关系,不用担心。薇薇,但是你能告诉我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吗?”
“我在看一部非常有趣的木偶剧!木偶师正在表演,就在大树下。姐姐等我,我现在指给你看!”
薇薇安转过身,兴奋的目光落在长椅处。晚风吹散了空气中的余温。薇薇安注视着大树下的长椅,许久的时间里不能说一句话。
“我们可以宴会结束后再聊,”侍女轻轻地牵起了她的手,“现在我们应该回家。玛丽夫人在等你。薇薇,玛丽夫人很担心你。”
薇薇安遗憾地收回视线。她低着头瞧裙摆,又跳过裙角去看鞋尖。
忽然间,大树后面往上蹿了一道火焰,划破了夜,直冲上天。薇薇安看见影子的头顶炸出光点。她仰头去望,火焰怒吼着燃烧了半边天。
星火落入了她的双眸间。
站在窗前的年轻女人有着一头黑色长发,头发不甚服帖,如同波浪的打着发卷。她长得尤其好看,本是柔和的美貌却蕴魅。年轻女人听见锁扣的动静,转过身,鸦羽长睫压着碧绿眼眸藏的各种情绪。
薇薇安逆着光,她站在光里。薇薇安提起裙摆,她欢快地扑了过来。年轻女人立时俯下身,抱住了薇薇安不叫她被地毯的起伏绊倒。
“妈妈!”薇薇安搂住了年轻女人的脖颈,“晚安,妈妈,我爱您!”
侍女跟着薇薇安跑了过来,却止步在门口。
侍女提醒她们:“玛丽王后,宴会要开始了。”
玛丽垂下眼睫,她轻轻拍着薇薇安的背,用手肘托着薇薇安走出了房间。
“今天怎么在外面玩得这么晚。”
“今晚我去看了一部很有意思的木偶剧!遗憾的是,我再去找时木偶师已经不在那里了。”
“木偶剧很好看?”
“是的。爸爸很忙。我想和妈妈再去看一次。”
“以后会有时间,”玛丽轻声说,“你可以和我聊一聊剧里的故事。”
玛丽的声音像是山间清泉,冷冽冽的,却不教人觉得疏离淡漠。薇薇安与她有很多地方都不大相似。然而在说话与为人处事上,她们近乎全然一致:友善而疏离,任何事情结束前理应被埋藏心底。
玛丽是最后走进会场的,她怀里抱着薇薇安。过了昏暗走廊,薇薇安小声打了个哈气,却忍不住抬手去挡拱顶上悬挂的水晶灯光。
正眯着眼去瞧时,薇薇安的眼前覆上了温热的黑暗。薇薇安眨了眨眼,感受到眼睫在玛丽的手心里一扫而过。
“你可以先睡一小会儿,”玛丽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没关系。不会有人对一个小孩子挑剔。”
薇薇安嘟囔着:“可我是公主。”
“你是我的小女孩,”玛丽说,“你永远可以在我这里任性。”
好吧,好吧。尽管薇薇安仍旧不能放松,可她抵抗不了黝黑的夜与香甜的梦境。在迷蒙之中,薇薇安听见了鞋跟踏地的声响,听见了古典乐的奏鸣,又听见了一些不和谐的杂音。
魔杖的锥尖划过大理石地面,留下一串撕扯神经的惨叫。
薇薇安依稀听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声音。那个女人拉长了语调,每一句话都在随意哼唱着古老的童谣。
“你们没有邀请我,我很生气。”
她说:“我诅咒你们。”
她低语:“我诅咒宴会的主人,将在梦中走向终结!”
这个语气很熟悉。似曾相识的情节让薇薇安有些恍惚。她想要挣脱玛丽的怀抱,睁眼去看,然而却被玛丽的手臂牢牢锁在原地。
黑暗里有一个人独行,薇薇安瞧见了那个穿着黄色长裙的背影。
她去跑。这次没有被阻拦。
她伸手,却抓住了一把空气。
她终于够到了那人的衣角。
梦中的人有着奶金色的卷发,柔和的、富有光泽的,像是上好的羔羊毛。梦中的人转过身,握着薇薇安的手冲她微笑,美丽的面庞生动起来。梦中的人张了张口,蹲在薇薇安面前同她对望。
梦中的人近乎疼惜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过薇薇安的鬓角。
“薇薇,”梦中的人以一种压抑剧痛的语气说,“你已经这么大了。”
难过如同海啸山崩,薇薇安模糊了视野。记忆里对她一片空白,而薇薇安不受控制地红了眼。
薇薇安呢喃:“妈妈。”
薇薇安唤着:“妈妈。”
她猛然睁开眼,看见垂落的床幔。
“公主?”侍女在门后说,“薇薇安公主,您醒了吗?”
薇薇安撑着床柱,挣扎着从大床上爬起来,深陷在云朵般轻盈柔软的床褥中间揉太阳穴。
“我醒了,”薇薇安停顿了一下,“请进。”
在三年里,脑海里不知道上映了多少次这样的梦。
梦里的女人是谁?她为什么难过到灵魂都阵痛?这些根本是虚幻的、无解的,只有每天早上的阳光才是真实。
三年。薇薇安抬起手,任由侍女帮她套上层层叠叠的礼服长裙。
三年。薇薇安忍不住轻叹。
居然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
三年前,已被驱逐出境的大巫师玛雅拉(简称玛雅)突然出现在宫宴。玛雅手持魔杖,水晶球立时迸发出幽绿色的烟,丝丝绕绕地缠住每一个人全部的注意力。
玛雅说,大巫师没收到邀请,很生气,所以要诅咒全场最贵重的那个人。
烟雾被一道光划破了。光将阴翳一分为二。雾散时,玛雅同样伴着前呼后拥的尖叫消失身影。
因为公主年幼贪玩,王后抱着公主走进会场时,恰巧没有踏入事件发生的中心。后来提到这场宴会的人都说她们好运,与诅咒擦肩,没有被魔法波及。
最后的慌乱里,只有高坐在王座的皇帝阖上双眼,睡的安息。
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刚好”。薇薇安记得分明,事实不是她被幸运眷顾而逃过一劫。是因为有人替她背负魔咒,打破了梦境。
没有人知道,那场近乎可笑的咒诅一开始是针对薇薇安的。玛雅是早有预料会有人替她顶开魔咒。而魔法需要承担者,为了不被诅咒加身,会场的人全暗地里调动了所有的反弹魔法。
没有人有那样强大的能力,没有人能够轻易消解大巫师的咒语。
只有皇帝。为了不让自己的独生女被邪恶魔法所害,皇帝主动卸下防备,将魔咒引到他那里。
薇薇安记得清楚,看得分明。
当烟雾来袭,薇薇安即刻被玛丽按在怀里,用尽全部气力试图以自己的骨血去做保护。薇薇安伏在玛丽的肩颈,瞥见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浮起,尽数凝聚在玛丽的指尖。
袭来一股烟雾挟着劲风。薇薇安下意识闭上眼睛,听着“乒、乓”的短促声响。薇薇安半睁眼睛去瞧,瞧见光驱散了烟雾,更看见烟雾凝聚于两处。
一处是王座,另一处向门后撤去。
薇薇安小小的脑袋里涌出千奇百怪的猜测。她抓着玛丽的衣领,想要去询问,去证实她的猜疑。
薇薇安一向很聪明。
她听到了,玛丽冲着烟雾聚拢的地方,悄悄轻叹了一口气。
玛丽小声地说:“母亲。”
薇薇安抿着嘴,趴在玛丽的怀里没有说话。
薇薇安是一个聪明的小孩子。
她或许猜到了真相,但她没有必要去揭露事实。如果要维持生活在理想状态应有的幸福美好,那么一定程度的“假装愚蠢”是必需品。
生活里总要有人负责让哑剧继续进行下去。
不需要。薇薇安在心里暗暗地讲,我不可以成为撕开美梦面纱的恶人。
当薇薇安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只有她的父亲、希西家的安睡。全场不曾有一个人出声,怕惊扰了这位年轻皇帝几年来罕有的酣眠。
薇薇安没有问任何一个人,“他会醒来吗”,这个问题悲哀到没有人能去承担答案的重负。
宴会以一种荒诞的闹剧做结尾,宾客全部丧失了享受的乐趣。亲眼目睹皇帝昏睡不起,他们被皇家执事陆陆续续地请出城堡。终于,在晚安以前,玛丽牵着薇薇安来到皇帝的床边。
薇薇安注视着皇帝依旧年轻帅气的侧脸。她撑着床沿去望,下巴靠在软枕间。薇薇安看到月光流落在皇帝的眼睫尖,随着呼吸一颤一颤,仿佛下一刻皇帝如同往常于睡前给予她祝福。
薇薇安托着脸颊:“他还没有给我晚安吻。”
玛丽说:“他很累了。”
薇薇安沉默了一阵子。她在沉默中不安地晃了晃小腿。
薇薇安有些埋怨:“他还没有祝我生日快乐。”
“不要打扰爸爸了,好吗?”玛丽把她抱了过来,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四岁生日快乐。我把希西家的那份补给你。生日快乐,我的小公主。”
薇薇安很难感到快乐,她的声音听着是闷在罐子里。
薇薇安难过地复述:“明明今天是我的生日。”
玛丽不知道怎样可以安慰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轻拍她的背。薇薇安确实有些困倦了。她低低地啜泣着,迷糊中与黑暗碰了面。
黑暗中的光亮来自于前方。薇薇安全力去追赶,只抓到从指缝中擦过的一块白裙边角。
梦里错过了三年的年轻女人,终究在薇薇安坚持不懈地追逐里转过身。薇薇安抬头去看,年轻女人的面容被光所迷蒙,模糊勾勒出美丽的轮廓。年轻女人飘逸的白发带着卷,整个人像是清晨最轻盈柔软的云。
薇薇安非常清楚,她不曾见过这个年轻女人。但是年轻女人俯身,接住了快要跌倒的薇薇安,抚摸着她的发顶,轻声呢喃。
年轻女人低低地唤:“孩子。”
她的声音像是薄荷糖,味蕾跳舞着清冽冽的甜。
两年前,皇帝已经睡了小半年,前来问诊的医生全是没有办法,垂头丧气地被皇家执事请出宫殿。不再有人提起被诅咒的生日宴,所有人安静地、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做着重复的事情,执行一成不变的职责。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笃定,叫做希西家的皇帝只是睡眠时间有些长。这是可以理解的。同为大自然的被造物,人类与万千生灵相同,于是人有类似冬眠的偷懒权利。
所有人默不作声地按部就班。他们等待着,等待皇帝走出卧室,打着哈欠赞扬试探不曾动摇任何人的责任心。即便皇帝没有出面监督,不敢论断全国,至少皇宫里没有因为他的长眠而发生任何纰漏。
没有一个人觉得名叫希西家的皇帝应该在他最为年轻力壮时无声死去。
薇薇安不敢独自去探望皇帝。她总是央求玛丽带她去看望自己的爸爸。
玛丽经常拉着薇薇安的手,牵着她站在皇帝的床前。她们共同凝视着皇帝的睡颜,静默了许久。
“你要是担心他,”玛丽停顿了一下,她换了一种说法,“薇薇,你可以和爸爸经常聊天,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唤醒他。”
她相信了。薇薇安一直相信玛丽,她的信任对妈妈毫无保留。
薇薇安凑到了皇帝跟前。
她悄悄问:“爸爸,爸爸。你在做什么美梦啊?”
于是那天晚上,薇薇安第一次大概算是看到了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脸。
在薇薇安短暂的人生记忆里没有这样的人出现。
薇薇安查阅了许多资料,资料抹去了有着白色卷发的女人存在的痕迹。历史和记载同时把她从中摘出来,就像不约而同地默认那个年轻女人仅是薇薇安梦境中错误的幻觉。
这不对。这很奇怪。
薇薇安本想继续查下去,却被迫放弃去寻找答案。
两年前的有一天,薇薇安和皇帝暗地里说了年轻女人的事情。在一星期后的同一天,沉睡八个月的年轻皇帝希西家,在幻想乡里匆匆结束了他的余生。
再次重复,这很奇怪。没有任何刺激皇帝的诱因,薇薇安只是堪称冷漠地和她爸爸汇报查找进度。而她爸爸却消失于有年轻女人存在的泡影。
薇薇安有一下没一下地应付闻讯过来悼念的来宾。有些她见过,有些她连听都不曾听到过。她的神识却飘到了遥远且广袤的草原,躺在草场而深思悲剧的产生是否与她有关联。
玛丽把她拉到了身后,妈妈帮薇薇安挡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
“妈妈,”薇薇安小心翼翼地勾玛丽的小拇指,“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玛丽转过身,背对着那些各怀心思的视线。她平静地注视着薇薇安,以一种温柔坚定的目光与薇薇安对视。
玛丽第一时间给出断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为什么爸爸不要我了?”
“爸爸没有不要薇薇,爸爸会时刻保护你的。只不过你看不见。”
“他还会回来吗?”
“他就在你身边。”
薇薇安低着头,小声说:“妈妈也会离开我?”
“不会,”玛丽郑重承诺,“你放心,我不会离开。”
皇帝在很久以前立下过遗嘱,他在上面写着,会把全部的权力与金钱交到薇薇安手里。而薇薇安是皇女,皇帝的独生女,全国最具有权柄的小女孩。
不过薇薇安太小了,她不具备客观审理事务的能力。所以又立约,在薇薇安十四岁以前,薇薇安拥有的决策权由玛丽代为管理。
只是那个年轻女人,仿佛和皇帝一起盖棺埋进皇陵。直到最近一年,年轻女人重新踏进薇薇安的梦境。
一年前,薇薇安趁玛丽事务繁重,腾不出时间照看的空档偷跑出皇宫。她在城堡外部四处游走,停在了坐成一排闲聊的人们的后边。
他们说这个王后和公主长得根本不相像。
他们说公主和皇帝长得像是没错,但毛发和眼睛的颜色对不上。皇帝是棕色头发金色的眼睛,可公主是实打实的白毛茶色眼!
他们质疑这一家三口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他们议论公主或许是皇帝来不及掩盖的私生女,又或者是有着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他们又说皇帝和王后相处不和睦,都结婚多少年了才有公主这么一个孩子。
有个人插嘴,可能公主还不是他们亲生的呢。
其他人哄笑,对喽。
薇薇安皱起鼻子,气得眼眶都开始泛红。
她不知道谣言是怎么传开的,她只知道很不舒服。虽然看不出来爸爸和妈妈互相喜欢,但薇薇安敢以皇家身份笃信父母对她毫无保留的珍爱。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又能以什么身份解释。亮明自己是公主,反而显得心虚。可孤身上前去逐字逐句地反驳,又太过苍白。
谣言能传到眼皮子底下,恐怕玛丽不在乎这些遑论。薇薇安看着地面,不再停留原地,她走远了。
既然妈妈都不觉得有问题,那她更没有资格去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