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荼蘼》露晓白

5、四 君问归期

　　“我年纪已经大了，想来也活不了几年。原本想安安生生的养个老，让你给我送个终，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到了吧？”
　　叶青璃跪在榻前，看向躺在上面正在说话的男人。
　　男人其实看上去还不算太老，因为白发未生，面容还依旧清隽。
　　只是那双眼睛冷光时时闪现，是杀伐多年的军中之像，一点也不温柔。
　　这是他的父亲，黑狼军的最高统率——叶汐淳。
　　人家都说出名要趁早，自己的父亲更是如此。
　　十六岁就勇冠三军，一战成名！
　　二十岁创黑狼军，铁血无情！
　　二十三岁成为了护国大将军，从此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了多少人的妒嫉和羡慕。
　　可是这个男人，从来没笑过。
　　也许是自己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有笑过吧。
　　他的眼睛永远都是这般冷，透着死灰般的钢铁之色。
　　现在，这个男人老了，而我已经长大了。
　　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照熙小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自己一点也不像父亲，于是，问出了那句话：“父亲，我，真的是您的亲生儿子吗？”
　　然后将捡到的那块大约是属于海苏的佩递到了叶汐淳的面前：“我记得这个，这个苏字还是我小时候刻上的。可是，”
　　他目光炯炯：“我捡到这个的时候，上面却刻了另一个人的名字。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希望，您能给我个解释。”
　　他坦然的迎着自己家老父冰冷的视线，继续说道：“如果，我不是您的儿子，那么这个叫海苏的呢？和我，和您，或者说是和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我少年时就见过他，在云山上。”
　　叶汐淳看着那块玉佩，眼前蓦得闪过一个人影。
　　他伸手自叶青璃的手中接过佩，坦然道：“这是你母亲的东西。后来我把它丢掉了。”他看向叶青璃的眼里有一丝破冰般的柔情：“我不能让这样东西害得你母亲连做个侍妾的资格都没有，毕竟，我是想让她能陪我在地下的，长长久久。你明白了吗？所以，这东西，被别人捡去了，那些东躲西藏的滨族人，把这破石头当成宝贝，重新刻上了字，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眼神一凛：“听说，你向沅家正式提出了退婚？沅芷那丫头，不合你的意？”
　　“从来没有订过婚，何来的退婚，父亲说笑了。”
　　叶青璃想从叶汐淳手上拿回佩，不料对方握得紧，竟取不回来，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头。
　　他认得那个苏字，是因为那个字是自己小时学会的第一个字。
　　说来奇怪，先生教了那么多字，而且小儿一般都是最先学自己的名字，可是，自己却是最先学会这个字。然后，刻在这个块灵石上。
　　而这个海字，分明就是大人的手笔刻下，戴在海苏的身上。
　　谁没事捡了别人家不要的东西，又巴巴的刻上自己家孩子的姓，甚至连名字都没抹了重新刻上一个。
　　他心中隐约觉得并不是父亲说的那样。
　　但没等他想通透，他又听到叶帅说：“你当然是我的儿子，你这双眼睛，这个脸，这个下巴，这个嘴，哪一点不像我和你母亲。”
　　好吧，我自然是像母亲的，可是，并不像您。
　　“可是你这性情啊，却一点也不像我和你母亲。”
　　突然，听到叶帅悠悠一叹，叶青璃猛的怔住。
　　我的性情，不像您吗？
　　人家都说，叶少冷面冷心，看着是笑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最难捉摸，难道不像您吗？
　　叶汐淳长长叹了口气，松开手，任叶青璃将佩拿了回去：“这东西不要留着了，砸碎了也好，扔了也罢，还给人家也罢。反正，我是管不住你，也不想管你。酥儿，为父老了，心也许就变软了。你若有什么想法，及早说来听听。”
　　“我，想把苏蒄收到叶氏门下做我的弟弟，如何？”
　　“不行，只有这一件事，为父不允许！我叶汐淳只有一个儿子，他叫叶青璃！”
　　“可是！”
　　“我只有一个叫叶青璃的儿子……”
　　“我知道了。”
　　“儿子……”
　　“嗯？……”
　　“……有的时候，同情心泛滥并不是一件好事，刀也好，剑也罢，枪也好，术法也罢，都是力量的延伸方式，不管多强大，这里，心，不要乱。许多时候，力量是必要的，可是，太过强大的力量并不一定是件好事，想得到，必然要付出代价……儿子，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嗯……！？父亲！”

　　谁也没有想到，主圭大陆上最闪亮的那一颗星星会这样快就坠落了下去。
　　理所当然的，随着他的逝去，军权将要重新分割。
　　不可能只握在一个人的手上，那样，太过于危险。
　　许多年后，苏蒄还能清楚的记得自己家少爷在大将军老爷灵前说的这一番话。然后，他会记得随之而来的那场剧变，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像是被巨大的旋涡疯狂的卷动着，不管愿不愿意都被裹了进去。哭也好，笑也罢，悲也好，怒也好，一切都脱离了轨道，全都乱了。

　　随着护国大将军叶汐淳的骤然离世，主圭大陆的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间就离世了。我以为，起码还得有个三五年……”
　　“叶子……”
　　“父亲他……死后三天，骨殖皆黑。”
　　“！”
　　“你，你的意思是，叶帅不是正常死亡？！什么人敢杀害叶帅！”
　　“熙，我和父亲，还有我们的黑狼军，碍了许多人的眼，这是事实。这么多年，有老头子在，有黑狼军在，我横行了也有这些年，如今，他们都要拿回去了。”
　　“谁敢！谁能统率黑狼？他们在做梦吧！”
　　“熙，我不是在说笑。”
　　“我也不是！叶青璃在哪里，林照熙就在哪里！你当我说过的话是做不得数的么！”
　　“你是未来的林氏家主，没有人敢轻易动你。”
　　“你还有黑狼！还有我和苏蒄！谁敢动你！”
　　“我想去找滨族的青天军……”
　　“为何？”
　　“……因为，我有东西要给海苏……”
　　“我和你一起去！林照熙说过的话就是沷出去的水！你赶不走我！想要赶走我也成，踩着我的尸体走过去！”
　　“……算了，随便你吧……”笑。
　　“叶子，”
　　“嗯？”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有一半滨族人的血统这件事呢？”
　　“为什么呢？”故做沉思状。
　　“我是认真在说的哦，你为什么那么想去找海苏呢？于他而言，咱们是外人，不是吗？”
　　“也许是内人。”
　　“啊？”
　　“我是说，也许，是应该认识的人。夕，我母亲有个妹妹。”
　　“你不是想说，他其实，他其实是你的表弟？”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苏是我母亲的姓氏。所以，我叫酥儿。”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来处，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情，夕，可是，当知道了那个来处，我却觉得更加孤独。”
　　“叶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也很清楚，也许都是假的，是为了让我有一念之仁而刻意做出来的假像。但是，哪怕只有那一丝一缕的真实，真是值得去试一试的。大概，人就是这样，总想赌上一赌，若是输了，起码曾经努力过了。你说是不是？”笑的人畜无害。
　　而林照熙偏偏最受不了他这种笑。
　　这种笑在于他这个损友看来，哪里有一分的人畜无害了？分明是十分的算计，可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这样聪明能一眼看出某人的真面目的。所以，才叫损友嘛。
　　“我并不喜欢那个叫海苏的，一副假正经的样子。不过，你自己若是都不介意，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反正和他打交道的人又不是我。”
　　“好嘛，好嘛，”一边假惺惺的笑，一边把手伸出去，那只手上握着一杆全身漆黑的长枪，将离神枪。
　　“……反正不管你做什么，都别想扔下我不管！“
　　林照熙是不太了解发小想要做什么，但是，信任他手中的这一杆神枪还是做得到的，毕竟，枪不长眼。而长眼的，当然并不是叶青璃自己。

　　摇了摇手中那枚佩，然后挥手丢了出去。
　　海苏下意识的伸手接住。
　　熟悉的触感，是自己多年带着，前些时候不小心丢失了的东西。
　　他一愣神的功夫，那个人已经走到面前：“如何，是你的东西没错吧？”
　　然后那只微凉的手毫不掩饰的直接也握了上来，摩挲着佩上的那个“苏”字：“可是，这个字我记得是我刻上去的。那么，我想问一问，我们是否曾经见过面？”
　　挑起一指：“当然，我说的并不是云山那次。还有，苏蒄是我的书僮。”
　　仿佛已经死去的记忆复活。
　　当年在云山上，那个小小的书僮模样的孩子的确叫那个小少年做少爷，那个少年说，他叫“叶子”。
　　那书僮的脸到现在是等比例的长开的，是苏蒄的脸。
　　而眼前的人，就是当年的那个叶子。
　　黑狼军的少帅，叶青璃。
　　眼前笑的眉眼弯弯的少年，和记忆里的小小少年渐渐重合成了一个人。
　　然后听到他说：“我记得，我母亲姓苏。”
　　惊雷在头上炸响！
　　“我的小名叫酥儿，一口酥的酥。”
　　海苏全身僵硬，他隐约记得好像应该有这么个人，但是还来不及震惊，他就又听到那个始作俑者在耳边低声说话：“表弟，你好啊。”
　　轰隆隆隆！
　　这一次，是真的打雷了。
　　黑狼军的少帅修长的眉锋向上一挑，掌中漆黑如墨的神兵的雪亮枪尖向上指天：“我叶青璃，自今日起，叛出主圭！投靠滨族青天军。”
　　笑吟吟的看过来。
　　海苏被那双含笑的眼睛盯着，却觉得一个头比无数个还要大。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后与叶青璃身后那些目光一样的惊讶，一样的诧异，可是，他张口结舌，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能反驳，亦无法拒绝。
　　这个从认识起的那一天便习惯自做主张的张扬的少年，将他自己完全暴露于天光之下，坦诚以待，让人无从拒绝。

　　黑狼军少帅临阵倒戈，这种事情，恐怕是天底下最不可笑的事情了！
　　震惊了整个主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