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安驽

8、下山

　　傍晚的满夏山格外好看。
　　落日的余晖还缱绻的不肯轻易散去，西边的那些山林像是被染上了妆，变成了一个个含羞待嫁的美娇娘，再被晚霞披上了一层层绮丽旖旎的头纱。陆陆续续有鸟雀从远处飞回，钻到丛林的巢穴，迫切的跟家人叽叽喳喳地分享着一天的见闻和思念。近晚的满夏山是热闹的。
　　而端江的另一边，月亮似乎也耐不住好奇，早早的从江面探出了头，静静的散发着清辉。月光洒落在江水里，江面上就泛起了一道道银白色的碎光。偶尔清风抚过，万千个晶莹闪烁的光点分散开来。那样一个瞬间，没有一点声响，可端江却像是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厅，无数人在里面热烈的跳跃，旋转。
　　山映斜阳，天接水。
　　同一片天空上被做出了两幅画，却有着一种异样和谐的漂亮。
　　浓雾渐渐弥散开来，夜晚好像一瞬间就来到了满夏山。月亮像个纤弱娇羞的少女，怯生生走到了主舞台上。远处的树梢上歪歪斜斜的吊着几颗还不太亮的星星。方才的色彩和热闹仿佛只在臆想中出现过，眼前的云阻崖能感受到的只剩下幽远静谧。
　　晏齐裹着一身厚重的黑色从石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晏青正在洞口的那块羊背石后面站着出神。顺着目光看过去，是云荷跟闪闪正并肩坐着小声说话。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水，反正脸已经被重新洗干净了。云荷这会儿正在教给闪闪编头发，灵巧的双手上下快速翻飞着，直看的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一个轻巧精致的垂鬟分肖髻就梳成了。小姑娘这会儿正美滋滋的照镜子呢。
　　成熟之前承受的压力就像接力赛中的其中一棒而已，被宠爱着长大的小朋友们只要找到了大人，恐惧和担忧就可以被传递过去。
　　听到脚步声渐近，晏青转过头看着晏齐走到身边，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是伯父，伯母的事？”
　　“嗯。”
　　“小齐……”
　　晏齐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青姐，我原来就有心理准备的。求仁得仁，这对他们俩来说是件好事。至于我，如今知道了结果，心里反而有了着落。”
　　“小齐，这条路不止伯父伯母在走，更有数不清的前辈们永远的留在了路上。如今轮到我们。有一天，我们也会面临和伯父伯母同样的选择，满夏山一代一代就这样前赴后继的趟着路走到今天的。小齐，我不知道要怎么劝你，你心里甚至比我都更明白。”晏青一时哽住了喉，面带哀色。
　　晏齐抿了抿嘴唇，才又抬起头迎面朝晏青说道：“我明白，剑既出鞘，便要一往无前。任何徘徊迟疑都是背叛。满夏山，已经经不起背叛了。青姐，我只是有些伤心，伤心过也就好了。”
　　“青姐，我们会成功的，不会太久了。真的，我能感觉得到。”
　　“我们当然会成功，只要一直往前走下去。”
　　晏青看了看他，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正爱不释手地捋着头发的闪闪，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像沐雨而立的桃花，一旦摆脱了最初的惊惶和脆弱，什么凄风苦雨都甩在了身后，只剩下坚定而耀眼的明媚留在枝头。
　　两人相视而笑，“晏大王”率先迈步朝前走去，晏齐紧随其后。
　　眼见着二人从羊背石后面走了出来，正盘腿坐在石头上臭美的闪闪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手里的小辫子往身后一甩，直愣愣的就往前扑了过去。
　　“青姐，庞爷爷怎么说？有九缘哥哥的消息吗？”
　　晏青忙加快了最后两米路的步子，上前接稳了，又扶着她站好，这才板着脸教训道：“就不能错一点眼，这么大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难道以后自己一个人做事也这么顾前不顾后？”
　　“我哪有自己一个人，这不是你俩都在这盯着我的嘛。”闪闪不服气的嘟囔着。
　　这才是小姑娘的念头呢。
　　叹了口气，晏青也懒得再继续跟她掰扯下去，扭过脸对云荷说道，“师父把程老先生的陌洲引给了我，没有任何异象。”
　　云荷有点懵，红着眼眶没做声。美人续泪，端的是我见犹怜。晏青这才认知到，白云荷能在自己的声名下稳站一席之地，也不是没道理的。
　　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外面看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没耽误晏青跟云荷细细的解释道：“程九缘是老爷子的嫡传小弟子，他们俩的本命有一定的联系的，眼下陌洲引没有动静，就说明你哥哥暂时是没事的。不过这会儿肯定是已经离开满夏山了。你就在这儿休整一晚，明天咱们一块下山。”
　　云荷的心这才踏实了一半，略一思索，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会离开满夏山呢？先生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是山外面有人进来，偷了满夏山的东西。事急从权，你哥哥才没做声张。跟着那波人一块混了出去，沿途应该会有留下的线索，明天下了山再慢慢找吧，这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事儿。”
　　这个又稍微比那个懂点事儿，心知这里面还有官司。只是眼下知道自家哥哥没有暂时性命之忧也就罢了，不再多问，再听晏青说话也只一个劲儿的点头。
　　等晏青真假参半地一股脑糊弄完，云荷才看了看站在一旁边肃着脸的晏大管事，纠结了一小会儿又开口道：“晏齐也跟我们一起走？那闪闪怎么办？把她自己留在这儿能行吗？”
　　“啊？我？”
　　闪闪晕晕乎乎正理着晏青的话入神呢，猛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回过来神来，这才发现大家盯着自己已经有好一会儿了，连忙摆手道：“我不要紧的。”
　　扭过脸又跟晏青保证着：“青姐，我跟庞爷爷待在这，我会乖乖练功的。”
　　晏青戳了戳她的脑门，道：“师父也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跟我们一块走。”
　　两个小女孩儿愣在了一块，到底是大的那个多两年经历。这回倒不是为了跟老冤家顶话：“这丫头现在走路还费事呢，跟着我们一块走，路上要遭罪的。”
　　晏青没回应，只盯着闪闪又说着其他方案，“你是想自己留在云阻崖？或者我把你送到擎雨峰去？”
　　“不要不要，这两个都不要，我要跟你们一块。”闪闪连忙摇了摇头，脑袋几乎要晃出残影：开什么玩笑呢，自己待着肯定是不敢的。
　　擎雨峰的陆师叔又素来严苛，平生最恨那些懒怠散漫的性子，往日山下被骂惨了的哥哥姐姐们的事迹，听小齐说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别看她对着青姐偶尔还能撒个娇、耍会儿赖，真敢把脸丢到擎雨峰，青姐第一个不能饶了她。
　　况且她这会儿满心里还惦记着另一件事呢。
　　“青姐，庞爷爷为什么要下山？他不能跟我们一起吗？”
　　“是有别的事要做，你就别管了。”
　　晏大王这样的话音一落，闪闪就知道不能再问出什么了。满肚子的好奇也只能压紧实了往回咽，老老实实的蹲了回去。
　　眼见着小丫头这样乖觉，晏青歪头看了一会儿宠溺笑道：“我跟晏齐还有东西要收拾，你跟云荷好好歇一晚，明天下了山不准叫苦的。”
　　闪闪连连点头，行程一安排好，半悬着的心也终于能松下来，她这会儿只恨不能就地躺下来歇着才好呢。一听到这话，忙拉着云荷就往鱼脊石下面钻。
　　大的还有点不好意思，有心想说要去帮忙，可人家又没说什么事，一时间也没好张嘴。到底被闪闪拽回自己地盘歇着了，边走边絮絮叨叨的炫耀着要给云荷看自己收藏的什么宝贝。
　　天可怜见的，云阻崖顶四季都秃的不行，偶尔有被风从山下挟裹来的枯树枝叶会掉过来。小姑娘长在云阻崖，除了离天空近点儿再没别的见识，就是那些风干的枝叶，也觉得它们有意思的紧。
　　掉在身边能够的着的都被她收集了起来，小姑娘那会儿还挪不了地方，手脚又短，偏她平日里娇娇软软，看着听话，偶尔性子上来又倔的厉害，硬是不要旁人帮一点忙的。
　　故而这种漏是好几年也难捡到一回，实在是不多。那些都是她的宝贝，日常爱不释手的。
　　两个小姑娘就这样窃窃私语着，慢慢走的远了，声音被晚风四下里一卷，散落在空气里，摸不着一点踪迹。晏青这才发现，夜晚是真的已经到了。
　　墨蓝色的天空离云阻崖太近了，近到几乎能感觉到有形的的压力在紧贴着她的发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全身的毛孔都在战栗、颤抖。而更令人恐惧的是，她根本无法确定危险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敌暗我明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除了静默地按照对方的行动去规划，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有暴露的可能。晏青猛地闭上了眼，把那些暴躁，压抑，阴晦的情绪死死的压了下去。再展眉，又是那个行动雷厉风行的“青娘娘”。
　　石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了，两个小姑娘都是累狠了的，才刚躺下没说两句话就都早早去见了周公。
　　晏青转过头朝晏齐说道：“走吧，我们没剩多少时间。”
　　“是。”
　　仗着一身的好功夫，两道身影极快的从崖顶跳了下去，脚尖只从中间点了几块凸起的石头，全身像是没有重量似的，轻飘飘的就落到了下面。
　　脚下步子不停，就那么朝着南边的荆棘丛灌木林趟了过去，外圈的叶子晃了几晃，主仆俩转眼间便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