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安驽

7、隐瞒

　　贴着端江的最北面，风急浪涌，陪着江流一块来的朔风扑面吹到云阻崖上，直让人觉得从后脑勺到心里都是彻骨的凉意。
　　晏青跪坐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半晌才开口喊到，“师父……”
　　庞氏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应该是他们知道了程得田的事，按耐不住了。”
　　“可程爷爷的事还不到两天，陆师叔那边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他们……”晏青心下一慌，说道一半，自己却也明了了。恨恨的不再往下言语。
　　满夏山的最东北一角没了声音，常年间在这里飞沙走石的朔风似乎也知道了什么，渐渐安静了下来。石室里弥漫着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既种善因已尽责，果报未至又如何。看透起落天下事，万般缘起皆向佛。哪里就那样容易看透了，唉！当年前辈们那样聪颖绝伦，璀璨夺目的一代尚且不能做到，何况是我这么一颗顽石，自然更加不能心平了。”庞氏叹了口气自嘲道，到底做了决定，“去吧，带着闪闪他们，下山去。”
　　“师父！”晏青惊喊了一声，再想要说话却直接被庞氏出声打断：“青儿，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有些责任是与生俱来，谁也替代不了，躲是躲不过去的。事情既然到了今天，就不要再说那些话了。”
　　顿了一会儿，才又温声对晏青说道：“闪闪留在这里终究还是太招眼了，一旦那些人狗急跳墙……咱们不能跟对方赌这个。”
　　“可我担心自己做不好，满夏山这么多前辈，这么多年的心血……若是，毁于一旦，我……”晏青咬了咬嘴唇，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庞氏没接她这番话，反而肃然说起了别的：“晏青，从我在云阻崖被传功催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你不是第一个登上云阻崖顶的，不是其中最聪慧的，更不是修为最高的。”
　　晏青神色有些难堪，她向来骄矜自傲，沉下心也就才这两年的事儿，视名利如浮云的本事自然还没到家，不然也不至于一听到程九缘要来挑战，自己抢先让闪闪去送战书了。
　　当然，人家也没有不骄傲的道理。满夏山这一代，除了程九缘，再没有别的名字能有资格可以和她并齐。“青娘娘”的名号从云阻崖传开之后，迅速的被满夏山几乎所有的精怪叫开。“晏大王”虽然说起来是个浑号，那到底也要满夏山各路的妖怪能服气她才行。
　　这么一会儿，晏青脸上已经换了好几个颜色。这也就是自己亲师父，要换个人晏青必不能与他善罢甘休。
　　庞氏却难得没有理会她的脸色，只自顾自说道：“虽然少，但也有，从前的万咏，罗成泽，后来的林棠，程得田，便是你陆敏师叔也是后来伤了腿，当初也上来过的。
　　他们有的是为了挑战，有的是因为好奇。人间有句俗语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况且他们的修为个个都是满夏山当时一代最能数得着的，愈难，反而愈有兴致。说是上云阻崖难于登天，其实这么多年下来，各路精怪，已经来过不少。也有一些或多或少还帮了我的忙。但是只有你，被我留在了云阻崖。你知道是为什么？”
　　晏青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因为深刻。”庞氏脸上终于漏出一抹笑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比闪闪这会儿也没大多少。”
　　庞氏稳稳的坐定，拿手大略在身前比划了一下，：“那会儿有这么高？小小的一只。整个人被摔得鼻青脸肿，辨认不住来模样，唯独一双眼睛格外清楚，很干净的一双眼睛，特别亮，后面还跟着一条半死不活的红头蜈蚣。后来脸上的伤慢慢愈合，我才发现，居然是朵长得很不错的蔷薇花。你们俩当时就挨着前面那块羊背石站着，上来就说要拜师学艺。”
　　晏青跟着庞氏的话想起了小时候干的那些傻事，难得红了回脸，小声说道：“师父怜爱，留我和晏齐在云阻崖住下，照料生活，又教导我们练功修行。”
　　庞氏失声笑道：“这话便是扯谎。要说照料生活，怕是晏齐更有话说，一应大小琐事，几乎是他包揽的，说来还是我沾了你俩的光；至于指点修行，若不是我，你们也不用多少回疲于奔命，生死一线了。还说什么教导不教导的话。”
　　“师父！”
　　晏青猛地跪直了身子，这会儿却是惊惶起来，庞大师这么多年一向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则，端的是一派高深莫测的作风。平日里想让他开口是千难万难，十回里能有一回把话说明白就够感人的了，这会儿这么一大段话下来，怎么听着都颇有一种交代遗言的感觉。
　　庞氏看着晏青的神色，约摸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一时无语。点了点她的头才接着说道：“你不必顾念我，咱们师徒缘分未尽，自然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晏青心知师父要么不说，既开了口自是只有实话的。这才松了口气。
　　“满夏山的事你已经知道了，但当初找了那么多年也没有丝毫消息，我其实就快要放弃。一心只觉得自己实在无能至极，愧对于前辈的托付。”
　　“你俩在这里留了几天，那样年轻，坚韧，生气勃勃。我慢慢发现你更多优点，有责任感，敢闯敢干。那会儿不愿意收你为徒，不是因为你不够好，是我觉得自己做不了你的老师。”
　　“我那个时候常常在想，若前辈遇见的如果是你，情况一定会比现在好得多。可不管我怎么想，事情已经这样，它不会因为我的想象就变好，也不会有谁真的能够替代谁。
　　我把你们留在云阻崖顶，外面说起来是指点修行，但其实是我更需要你们，需要你们我才能有继续坚持的勇气。再后来，晏齐机缘巧合找到了闪闪，还把她带来云阻崖，慢慢养大，我看着她，看着你们，慢慢就明白了前辈说过的守护的意义。也渐渐觉得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
　　“事事皆缘起，件件似花开。念念清净处，如如佛自来。去吧，九缘那孩子自小便聪颖伶俐，这回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觉得事关者大，这才没做声张。实在不用太过忧心了。”
　　庞大师说到这，倒是还不忘朝晏青打趣一句。
　　晏青这边听得正认真，点完了头才发现哪儿不太对，一时又羞又恼。忙站起身来想呵斥对方胡说八道，缓过神来发现这个不着调的是自家师父，又顾忌着要尊师重道。一张脸憋的通红，也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罢了。
　　这两年晏青这丫头慢慢大了，越发没以前好玩。去一趟外面这规矩做派就大过一天，话也越来越少，这两年甚至还有往封口的葫芦上发展的趋势。庞大爷难得忆了回往昔，想起了这丫头小时候百无禁忌，气势恢宏的架势，心里暗暗遗憾道。
　　眼见着大徒弟就要被惹起火，庞大爷这才端着一派正经的架势心满意足的往下交代：“这次下山，带着两个小的，万事稳妥为上，不好再像之前似的争强斗勇了。”
　　“师父，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她们的。”晏青沉声回复道。
　　“嗯，旁的没什么要交代了。只一点，我来问你，闪闪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晏青动了动嘴唇，到底还是没有出声。
　　庞氏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起来：“青儿，你是个好孩子，善良，有情义，更有责任感，这些都是很好的品质。但你要明白，得放手时须放手。这些事情她终究是会知道的。”
　　“师父，青儿明白这个道理的。师父不能替代我，我也不能替代闪闪。这些年，每次下山时候，只要一想到闪闪，我都是坐卧难宁。总盼着能遇到什么机遇奇缘，能助满夏山渡过这两难之境。”
　　晏青苦笑道，“想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从前向来嗤之以鼻的，到如今也生妄念。可无论如何，闪闪养在我身边，她唤我一声姐姐，我便要多保她一日的安乐。别说是多瞒上一天，便是为了能多瞒上一时半刻，我也在所不惜的。”
　　压抑的沉默横亘在这对师徒中间，心知自己多劝也无益，庞氏为难的皱着眉头心里带过各种思虑，小的又在那硬了心思。气氛倒是一时僵在了那里。
　　“庞先生，青姐。”晏齐不知在旁边站了多久，听到这师徒好半天没声响，这才开口道，“那两个安置好了，这会儿下去备东西吗？”
　　“罢了罢了，你去吧，要收着的东西你自己也多看着点，在外面不比山里，一时少了漏了只能干着急。”听到晏齐来催，庞氏说罢叹了口气，便不再理会这个痴儿。
　　“是，师父保重。”
　　庞氏摆了摆手，犹豫了片刻又叫住了晏齐。
　　“先生？”晏齐拱手行完了礼，见庞大师迟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心下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好半晌儿，庞氏才说道：“是你之前问我的那件事……”
　　晏齐猛地抬头，眼白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整个身体在百般隐忍下依然在不自觉的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