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华姝》凰七

30、章三十 锋断随殉

　　我不知道胤礽用了什么法子，总之五月末，他还是将静妃册为了中宫皇后，只不过那个女子依然没有搬进坤宁宫。
　　第二年的二月，萧浅歌殁了。她殁的时候，已经是贵人的身份，玄烨追封了她谦嫔。我让人去西殿看看珍妃，她还不算太失控，只是在之后的没多久，她就请旨搬去了她的养子醇贝勒允祁的府中。
　　死神同时还带走了我的宿敌，宣贵妃博尔济吉特离鸢。但是很奇怪，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没有觉得有多少快意，我感觉得到，我的心很痛。玄烨给她加了一个谥，昭宣贵妃。
　　我没有想到，我们当年那么意气风发的争斗，已经快要走到了尾声，我发现我还是很贪生的。
　　这一年的十二月，兰子嫣也死了。兰子嫣不过是一个乾清宫的女官而已，但是我知道，那个女子其实才是真正藏在玄烨心里的女人。所以他要时时刻刻的看着她，拥有她，也是——保护她。她为着玄烨而生，又为着玄烨而死，而至死他也没有给过她一个名分。
　　兴许，玄烨是知道，自己的大限要到了，便让兰子嫣先去了吧。
　　帝王总是在弥留之际，显得格外的残忍。

　　雍正三年八月十三，中秋节的前两夜，我破天荒的那一日没有丝毫的睡意，妆容整暇的坐在慈宁宫里，脑子里纷繁的转过这么多年，关于玄烨和我的一切。
　　这一年是我们过的最快乐的一年，因为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旁人了。
　　可是，时光也仅仅停留了这么八个月的荏苒而已。
　　那天他说，“布纲治纪、执事有制曰平，许你此封字，也取与朕躬两相堪合之意。字意从人心，谥法之或美或平，朕心自有知有断。贵如紫微者，亦当从平治天下之实功，朕既为君，心结难解，给不得你后位，只能以此聊作补偿了。”
　　他还说，“八荒天地，命数也难违，憾事不言，朕……记得你为朕躬备尽一生之深情……朕也愿信来生……”
　　然后，他放开了我的手。
　　我和玄烨，就这样作了最后的诀别。

　　两日之后的中秋节，我被胤礽尊为了皇太后。听他说，这是玄烨最后的遗诏，并且，玄烨还为拟好了死后的谥号。
　　我静静的接下了那道圣旨，把上面的字字句句都印进了心里。
　　我没有哭，从二十年前进宫至今，我从来都没有哭过，这是阿玛教我的，他告诉我，无论如何，赫舍里家的女儿，都不能流泪。
　　所以我没有哭，我只是吐了很多的血。
　　到了晚上，我终于恢复了气色，然后在皑皑的宫院里四处走着，周身感觉到的是，却不是盛夏的炎热，而是森森的寒冷。转目之间，人去楼已空，君归之时，团圆为至，及今之时，已是佳期。
　　我遥遥的望着牡丹台，那里灯火小明，人头攒动。我突然很渴望有人的温度，有笑声的充盈，让我知道，我还活着。
　　我提着宫灯，悠悠的往牡丹台的方向去。倚门环顾着内殿，我轻笑如兰，久久不曾言语。里面都是宫花的红，虽然大多因着玄烨的崩逝而穿着素白的衣装，但却依然是暖意融融，她们像极了当年的我们，这不过是又一场轮回，又一场最初。
　　良久，我终于开了口，“好生热闹啊……”
　　然后就有很多人来给我请安，我在人群中循着那一抹清丽的颜色，很快，我就寻到了她，“嗬嗬，这不是燕容么……”
　　佟佳燕容，我和第一次相遇时，正是一个月前，那个时候玄烨还没有离开。
　　她是胤礽新晋的贵人，丽贵人。我觉得这个封号很衬她，那样的明媚。她给我说了很多的话，她说要来奉承我，我称赞她是美人如玉。她有一个我很感兴趣的姓氏——佟佳氏。懿妃是她的姑妈，这不是我关心，我只关心，她和悫嫔是本家。
　　不过我很喜欢她，不同于当年对萧浅歌的喜欢，我只是喜欢她而已，喜欢她的明魅，喜欢她的直言。
　　她巧笑着给我福身，然后把我带到了座上，“皇太后吉祥，今儿气色好些了。不是燕容说台面话，皇额娘坐咱们中啊，那真像是姐妹。眉妩，你说是么？”
　　那个叫眉妩的女子只是微笑着颔首，“燕容说的极是呢。”
　　我转眸观眉妩，盈盈以言，“眉妩眉妩，这名字可是好听呢。圣与有作，眉妩新月。”
　　然后我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我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很远，远到我似乎可以看见玄烨在对着我微笑。
　　中秋宴至一半时，我将头上的银钗送给了眉妩，然后将那把长扇送给了燕容。
　　我对燕容说，“二十载风华绝代，佳人当归。”
　　言毕，我又在不经意间离席，重又步入了皓月之下，十年前，我曾跳过一曲月姬，赢得了这十年的风华。而至如今，我想再次翩然起舞，却已经不能够了。

　　雍正四年二月初八，玄烨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一百七十九天，我穿着已经很久没有再穿过的燕燕红装，麝香之气再次萦绕在周身，轻盈的步伐依旧若当年的风采，一身孤孑，只有三儿默默的跟随在身后。颦笑间，我穿过了重重宫阁，到了宁寿宫的皇极殿。
　　我俶尔推开皇极殿的门，厚重而尘封的宫门，合而则开，一室的尘土之意。不过半载而已，却已人不问津。
　　我抚唇轻笑，软软而语，“毕力而建，不过三载余，便撒手人寰，你……好奢侈。”
　　一时玩性肆意，侧身拉着还在殿外的三儿进殿，盈盈而笑。却在进殿后，不经意的放开了她纤细的手腕。命数还真的是很奇怪的事，多年间三儿慢慢的病愈起来，身形与我倒是有些相似了，而我，却渐渐不起。
　　莲步划过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柔荑拂过壁案烛台，点点尘迹留在了莹白的指尖之上，“康熙三十二年，我们进宫的时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三儿说，“格格？也有一二十年了罢。您去哪儿，三儿就去哪。三儿的身子倒跑细了，格格您却依然清瘦如旧。”
　　我掩唇轻笑，抚着鬓间如碧的青丝，想起玄烨走的时候，似乎已经生了满头的华发。
　　我说，“不……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我看到三儿的双手又不自觉的紧紧捻起了裙带，这是她每每紧张时必然有的动作，她的口中嗫嚅着道，“为什么去不得？格格，你不要三儿了么？”
　　我将纤手抵在她的唇上，双眸如水碧，“恩……三儿，我啊，不要你了。你说，怎么办？”
　　她的脸上一瞬间就变成了大窘和错愕，口舌打结般的说，“格格，格格，不行啊，三儿说了要跟您一辈子的，您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啊。……格格，您是想出宫吗？”
　　“出宫？”我略是有些愣，旋而亭亭而立，望了望上弦之月，当空而落。清风施施然的拂过，薄衣并不避寒，更何况我本就因着病弱而畏寒，瑟瑟的举步至殿前的月台，一眼望尽这红墙绿瓦，“恩，想出宫了。美人如玉，江山如画，不知道他的江山，到底有多美？”
　　我听了很久，三儿也没有回答，于是我轻笑着说，“三儿，我曾以为，我会超过姐姐的，我曾以为，我会是赫舍里氏最荣耀家族的女人的，可是，我终究成了一个普通的人，和这宫里所有的人，没有区别。”
　　三儿听不懂我的话，她从来就听不懂，她诧异的望着我，“可是……奴婢愚笨，您已经是这后宫中，大清国最尊贵最荣耀的女人了呀。太上皇对您的宠爱，三儿看在眼里是真真的。”
　　而我只说，“是后，非后，无所盼……无所盼呐……”
　　转眸间，我的身子已经重重的靠向了门窗，一室轰轰然，尘濛都自空中慢慢落了下来，而我的眼底是尖利而凉薄的神情，“我恨的，就是他的宠爱。若不是、若不是，若不是他的宠爱乱了我的心，我又岂会……”
　　话音戛然而止，我想不该怪你的，玄烨。我谁也不应该怪，因为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
　　明目向星月，坐在了冰冷的地上，背抵着红门，哑哑而言，“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三儿径直的跪坐了下来，一双杏目里显得有些慌乱，“格格，你在说些什么呀，为什么我一个字儿都听不懂。……宠爱乱不乱心三儿不懂，三儿只知道格格为了太上皇牺牲了多少。”
　　我眉眼如流丝，一望而不见底，萧萧瑟瑟的低吟，“知道，又如何？他朝魂归处，不过黄土你傻，孰为我忧，孰为我泣？”
　　这样的笑靥并没有持续很久，我知道我的大限也已经到了，用尽了气力，却仍旧没有阻止鲜红的血从唇齿间溢出，然后顺着下颚，滴落在殿前的青石板上。
　　三儿慌忙拿了帕子来给我擦拭，一手颤抖着扶住我，“格格别说这些丧气话，你会好好的。你还有三儿，三儿为你忧，为你泣。三儿可以替你忧，替你泣。你明白么？格格，求你，千万别吓我……”
　　我没有理她，我只是说，“三儿，我想见董忆芸，帮我寻她来，可好？”
　　我也不曾料想过，最后我竟然会想要见董忆芸，记忆里又飞转起我们曾经的过往，我不那么喜欢她，可是萧浅歌死了，宣妃也死了，我短暂的生命里，似乎只有董忆芸这么个送终的人了，她是牵记着这一切的女人。

　　董忆芸很快的就来了，她看见我时先是一愣，然后朝着我行了一个大礼，“臣妾董佳氏参见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未知皇太后召见臣妾有何吩咐？”
　　我依旧坐在地上，静默着也不动，神色安然若怡，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行完这个礼，“忆芸，这里……没有皇太后。”
　　我很少叫她的名讳，甚至不曾叫过，过去都是唤她珍妃姐姐，后来……便似乎断了交集。而现在，我叫她忆芸，叫出口了才发现，其实一个名字，也并不是太难启口。
　　她尴尬的一笑，然后说，“礼不可废。……地上凉，若他看见了，定是不舍得的。”
　　她想要过来搀扶我，我却没有领情，只是环着双臂抱膝，像是在为自己取暖一般。是的，我很冷。身冷，心更冷。我说，“他已经舍了，又何来的舍不得呢？所以，他已经看不见了。”
　　她蹲下身靠近我的身旁，“他会永远陪着你，陪着他的蔚瑾。”
　　我抬起双目看着庭院里一花一草一木，忽而想起当年的自己曾对舞剑之人嗔笑要“赏花、赏景、赏人”，至如今，我很想问，人——去了哪里？
　　我说，“为我做一件事，可好？”
　　“恩，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帮你。”
　　我敛笑而云，淡如清风，“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宁寿宫里清冷的没有人迹，我的声音在这空中又显得那么的飘渺而无常，脑海中不断的回响着——虚妄、虚妄、虚妄。
　　只是虚妄而已。
　　我说，“既是虚妄，又何须徒留，我要扬尘时间，尸骨无留，替我……告诉胤礽。”
　　但是她立刻就摇头了，她说，“不可，你是大清的皇太后，怎能如此？那可是犯了大罪之人才会……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定定的看着她，想要继续笑，却发现连笑一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我说，“一副金银椁，孰晓个中人？是绝世华姝，抑或是一棺华裳，又若何？谁也不会知道。他是姐姐的儿子，我信他会这么做的。替我……转达吧，此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只愿无憾……无憾罢了。”
　　她终是被我说动，拉着我的手就应，“我应你。我会将你的意思告诉胤礽，蔚瑾……你要不要见见胤礽？”
　　我把目光重又拉回到了天际，但是怎么望也望不到我想要看的星。胤礽？我要见你么？其实我是想见你的，你是我阿玛一生的期望啊，你也是姐姐留下来的唯一血脉，你更是……玄烨最爱的儿子啊。
　　可是我等不及了。
　　我摇首而笑，淡漠如烟，透红的长裙更显得眉目间的清冷，“不，我不想见他了。告诉他，当年的一句君无戏言，我却终究没有等到他真真正正的唤我一声皇额娘，所以，他……也欠了我。”
　　浮云掀然过月，暗香沉溺在躯体之中，我能感受到周身散发着冰冷的冷意，是血液渐渐停止的感触。平素闻惯了的麝香之味，越发的深沉起来，包容了自己所有的鼻息。我抚着平坦的小腹，喃喃的自语起来，“孩子，你怪额娘么……怪么？怪吧，你的额娘，不是一个好额娘，让你连看一眼这繁华世间的机会都没有。”
　　孩子，如果不是那一巴掌，打伤了额娘的心，现在的你，应该有二十之龄了吧？许是连福晋都已经有了呢。
　　孩子，来生我再来要你吧，我们说好了，好不好？好不好……
　　我听到忆芸一直在我的耳边唤我的名字，我好想对她说“忆芸，我困了，不要叫我了”，但是我却说不出来什么了。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雍正四年二月初八，皇太后赫舍里氏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