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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记忆黑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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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握紧微微颤抖的双手,细腻的汗珠从她苍白的掌心无力的渗出,从不冒汗的她感受到皮肤表层冒出了难得的微汗,冰凉的,加速了她的颤抖。
大巴车在西部草原破旧的柏油路上,颠簸着,行驶着。只有车灯前的那一局部小路,若隐若现。四周漆黑一团。
又一阵剧痛……
冰凉的手找寻着一丝温度。
他的手在,但在这冷夜里没有了温热感,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也应和的轻轻握住了她。
“宝儿,一直在流血,疼。”
“……”
没有回应,她睁开因强忍疼痛而紧闭的双眼,微微向右侧斜去,他闭着眼,呼吸均匀。
“宝儿,你睡着了?”
“……”
没有反应,她右手握紧他的手,左手撑直了,挪动了一下身子,躺在直愣愣的椅背,闭住双眼试图让自己入睡。
大巴内,砰砰敲打的狂野音乐正挑战着她的忍耐极限。大巴在路上遇到每一条沟沟壑壑,都凝聚在她腹部,一下,一下……放大,膨胀,爆裂,流出。
很久很久……冬季黑暗中的大巴似乎走了一整夜般,无尽颠簸着……
终于到了市电视台大院里,与车里同行的人们敷衍的告了别,他有些急躁的下了车,她很慢的跟着,他拉着她上了自家已冰透的私家车,拉好安全带,祈祷快点回到他家。
门“砰”关闭,清脆刺耳,他回到家终于发怒了。
安琪进里屋,慢慢的,轻轻的换上了一件奶白色的睡裙,又走到餐桌前缓缓坐下,面前的粥温凉,在剧烈腹部疼痛下,难以下咽。她男人在厨房咆哮着,摔打着,来回踱步,似乎很生气,他的父亲和母亲一直围着他,一个安抚一个徘徊。
手脚冰凉,浑身已无血色的她放下勺子,忍痛很久……她男人似乎在为今天的拍摄发怒,他父亲在客厅徘徊,她母亲在厨房进进出出,安琪惨白的样子无人留意。
安琪感觉到有些恶心,她无力抬眼寻求丈夫的搀扶,双手放到桌上,勉强撑起自己的身子,缓缓离开椅子,血有些止不住的留着,溢出了纸巾,渗透了内衣,在白衣上晕染开来……
面色苍白的扶着墙,拖着虚空的身子,蹭着地板进他倆在这个家的卧室。
她试图倚靠衣柜,动作却异常迟缓无力
下身被染得更加红的可怕,面色更加惨白。
岳父焦急地走了进来,冲着安琪就说:
“你别这样,泷泷心情不好”。
安琪的双唇试图动一下,却已无力发声。
老男人离去,她缓缓用手撑住床边跪在地上,倒下去。
此时的她,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她在地上缓了好几分钟,双臂探寻床角,她心想着要把最后的力量放到床上,因为她知道,他们发现她还会很久……她害怕冰冷的地板,害怕任何冷冰冰的东西。
头朝下,她软软的倒了下去,再给左臂一点力量,把自己身子仰起。她的听觉很清晰,外屋大门被他关了,他父母都在外屋楼道外任他砸门,发火,踹鞋柜。他父母恳求的声音在耳畔模糊的回响,屋里冰凉,静得发凉。
很久很久以后,他气愤的走进卧室,看了眼她。他爱她,她从他愤怒的双眼里看到了怜爱,但他已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高高的看着她,右手心疼的划过她的脸颊,又气愤的出去了,他父母尾随着他,她又被晾在一边,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发不出声响了。他们进出太匆忙,都顾不上发现什么,他们好忙。
她开始抽搐般发抖,身体发凉。
她被抬到车上,车颠簸了有几百下,而每一下无比痛苦,她说不出话,但她知道在后座,在他怀里。她拼命发出呻吟声,希望他能感触到他的疼痛,让车走的稳一些,不至于痛到无法呼吸,无法表达。
医院里,一个轮椅接住了她,他很着急的推着她,但医院地板上沟沟坎坎太多了,她痛的在心里痛哭,努力用哼哼表达疼痛,传递她的痛,得到他的怜爱。
病床上,冰冷的女人睁眼,老女人面朝窗户站着,她男人不在,这时疼痛感已经消失。
她男子进门又离去。
女人试图伸手叫住他,他却未看到,离去。
老女人无动于衷地看着女人,很冷的一张脸。
女人闭目,一个年老的医生走了进来。
“流干净了没有啊?”
“不知道……”
“垫纸了吗?把纸拿出来。”
这时泷泷和他父亲在门内观望。
她冰凉的双手伸进怎么也不保暖的被子里,撑起裤子,从内衣上揪下带血的卫生巾,递给医生。
医生还算温和有些慈祥平和,询问了几句便离开了。
当她缓过些劲来,去医院病房的卫生间看了看那个纸巾上的东西,生长两月的小生命,有个小小的像脐带一样的,又像血管一样的小管儿连着没有掌大的肉囊。
五年时间过去了,她还清晰的可以看到那个小小的肉囊。
‘孕八周,胚胎停止发育。’
医生的声音穿透消毒水凝成的薄雾,安琪盯着b超屏幕上的灰影,医生手一动,灰影游动,而它本身却没有任何动静。她想起前两日在冰冷雨夜,在外暴走,不想回家,只得在小区某一个楼梯躲藏,坐在冰冷的楼梯上。
泷泷很忙碌,他总是很忙。忙的那天肉囊掉落,她躺在病床上,他却站在他母亲身后,来回踱步,很是忙碌。
"爸,您别这样......"泷泷的声音从走廊飘来。安琪看见父亲的身影投在磨砂玻璃上,像座倾斜的铁塔。老人特有的烟嗓裹着锋利的北方口音:"早说你们不该住十八楼!孕妇最忌登高临水,你们倒好,租个棺材盒子似的公寓......"
岳母的手就在这时覆上她的额头。那双手还带着菜市场鱼摊的腥气,指甲缝里嵌着芹菜碎叶,掌心纹路却柔软得像春蚕新吐的丝。"你爸去庙里求过签的,"她贴着安琪耳畔呢喃,保温桶里的党参鸡汤蒸腾起雾,"三十年前我流掉第二个孩子时,他也在产房外摔了保温杯。"
泷泷掀帘进来时带进一阵穿堂风,白大褂下摆惊惶地翻卷。他蹲在床边给安琪套棉袜,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状的阴影。"护士说观察室没床位了,我在走廊加张折叠床陪你。"他喉结滚动着吞咽某种无形之物,"刚才缴费时遇见保洁阿姨,她说顶楼产科今天接生了七对双胞胎。"
深夜病房里,泷泷用温热的掌心包裹妻子冰凉的手指,消毒水气息中翻涌着无声的承诺。窗台凝结的露珠折射着月光,在惨白床单上投下星子般的碎光。
安琪数着输液管的滴答声。午夜两点,岳母留下的羊毛毯压得她喘不过气,父亲训斥女婿的余音仍在瓷砖上震颤。泷泷蜷在折叠床上,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出他搜索记录的残影:朋友圈里在干什么。
当晨光舔上窗棂时,走廊传来轮椅碾过地胶的闷响,产科护士推着新生儿去洗澡。泷泷突然把脸埋进她颈窝。安琪望着窗外抽芽的梧桐,枝桠间挂着不知谁系的红绸带,在料峭春风里跳着往生咒般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