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4 只有哥哥可以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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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群山，层峦叠翠，南浔洲头，有山“钟灵”。江湖人道，钟灵山最是毓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早在多年前，魔界皇族楚氏一支现世，为害苍生之时，仙侠英杰便在此歃血为盟，每隔三年相聚一回。那年，前武林盟主病危，群豪相聚，文武相会，愿选出一个有谋略，有声望的信任盟主，以镇江湖。那年，望月派还是江湖上响当当的第一大门派，爹爹殷沂还是称雄于北方的第一大豪杰，娘还在，哥……也还在。那年，殷离十四岁。
他记得钟灵山的后山上有一座树林，草木苍翠，有溪流淌过，罕有人迹，甚是静谧。十四岁的自己，就躲在林子里，和琴一起。清晨的薄雾蛋壳般笼罩，草木间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少年时的殷离，生得算是高挑，有些许瘦弱，肤色白皙透亮，干净得好似芙蓉美玉。眉目尚未长开，眉色淡淡的，眼波却好似汩汩泉水，灵动清亮。眼角有一点淡淡的红痣，两瓣红唇粉粉地显现着水光，将启未启的模样。旁人看来，倒不像习武人家的孩子，只道是皇城将相府第出落的公子，聪颖伶俐，军民政事悉晓，琴棋书画精通。
前山有很多人呢，那些名门正派的掌门人，将来有望继承衣钵的世子、弟子，一些看热闹的人，一些合群的家伙。但，如果是殷离的话，就算消失了，人们也要很久很久才会发现吧。他那会儿这样想着，童稚而又清俊的脸上泛着淡淡的、温柔却又略显苦涩的笑。像是无意的，他的指尖掠过琴弦，泠泠作响，竹林里掩映着那如溪流般涓涓淌出的乐声。
草木簌簌，殷离忽地怔住了，指尖停滞，余音回荡。一双狂乱地晃荡着的，小孩的腿，放肆地闯进他的眼帘。世界逆转，枝桠摇曳，转眼间，一张十一二岁孩子的面孔，倒立着，直冲他的脸面。殷离脸皮薄，那会儿，倏地红了。藏起来，弹琴什么的，这个隐秘的世界，破裂了。而此时，那个年幼的不速之客，正肆无忌惮地向他荡了过来。
“小心！”小孩脱力，被枝桠弹了开来，青衫灵动，殷离双臂一揽，就稳稳当当地把孩子托在了怀里。殷离功力不深，但终归是习武之人，力量上还是比寻常人强些，又一向机敏，这么大的孩子，自然不在话下。他正要把孩子放在地上，就听得怀里一阵开怀的笑声，那孩子竟半点不慌张，反而露了一口小小的白牙。孩子的声音很好听，清清亮亮，带着点奶气，可坏笑里竟然有几分鬼魅。殷离叹了口气，默默把孩子放在地上，无奈道：“故意的。”说着，不理会那孩子，背过身去。
“哥哥生气了？”青色的衣衫被小手攥住了。殷离回过身，却见一只身高只及得上自己胸前的人类幼崽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那小孩收敛了嘴角，眼睛亮晶晶的，却又泛滥着笑意。殷离扶额，想起早些年爹爹醉酒，那放荡的多情种指着街上的美人，对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说“啊，那是桃花眼”，险些被美人身边的大汉一巴掌扇进地里。
“我没有。”殷离斜过脑袋，伸手摸摸孩子凌乱的头发，笑道，“小朋友到处乱跑，你爹爹娘亲不管着你吗？”
“我没娘。”
“啊……抱歉。”殷离怔了怔，心里大骂自己乱说话：“平日里讨得人喜欢的话呢，在小孩子面前还乱说话。”小殷离想起自己的娘亲来，那淡淡的芳香，抚慰的怀抱，便觉着心头甜甜的，愈发同情那孩子，便微微屈了膝同他讲话，小心地抱了抱他。
“没关系的，一直都没有，生下来就没有。”小孩子却闪着眸子望着他，笑得无忧无虑“我爹爹会管我的，他对我很好的，但是他管不住呀！”他得意地笑起来，俯身摘了一支狗尾巴草，衔在嘴里，眉宇间，笑意也掩不住已渐渐成型的不羁与戾气，还真像极了市井里没人看惯的放荡小孩。殷离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孩子就回过身，弯弯的眼里落着这个身着青衣的谦谦少年。小殷离长得很温柔，在薄雾里瞧起来，像是天上下来的小神仙一样。小孩子痴痴地看着他，露了颗雪白的虎牙，口中道：“哥哥……”
小殷离一怔，脑海里，是自己跌跌撞撞追赶着哥哥殷归的身影。“哥，哥哥……”他总是那样唤着，努力赶上，但那白衣总像是随风而去，永远在奔赴一个又一个的远方。他被石子绊倒，笨笨地跌在地上。那时候，他哭，泪水洗了一脸，他不觉得疼，但他好怕，哥哥就这么跑掉了，而小小的，不那么强大的自己，再也赶不上他了。一只手伸来，那可靠的、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脏兮兮的，想去抹掉眼泪的手。殷归的眼波荡漾，眉梢蹙起，带着几分心疼。待小殷离缓过神来，他就被稳稳地包裹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额间，落了一枚，哥哥满怀爱意的吻。
“你在想什么？”那小孩歪着脑袋，狠命地拽他，殷离这才回过神来，支支吾吾：“没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哥哥，你真好看，长得好像我上辈子的老婆。”小孩子的眼里肆无忌惮地泛着那不符合年龄的娇媚的笑意，却板着脸，是一本正经的。
“我……”殷离猛地站直，瞪大了眼，捂着嘴，像是死命憋住了什么，挣得满面通红。于是，他打那会儿就觉得，这家伙，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了，都会是一个德性，没口德，放荡，野蛮，多情又花心，以骗取人的芳心为乐。真是坏得不能再坏了。特别是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小殷离注视着那闪烁着“爱意”的眼眸时，险些忘记那是小孩子的眼睛，而不应当是这些泛滥的海蜃般的走不出的桃花迷阵。
“哥哥害羞了。”小孩子嘟着嘴，眨巴着眼睛，像是嘲笑，却笑得好温柔。
“我没有。”殷离扶额，转过身去，“你别盯着我看。”
“那你能给我弹琴吗？”
殷离怔住了。没有说话。
“那些拿重剑的人好凶啊，哥哥弹琴的样子好温柔。”小孩子却好像觉察到了什么，柔声道，“我好喜欢温柔的哥哥。”
“我……”殷离失神。
他清晰地记得，六岁那年，学尽十八般兵器，是时候挑拣出属于自己的宝器。琳琅的家传宝器摆在那里，若与元神相合，便能命根子似的追随主人一世；若是相斥，这宝器在手，是握也握不得的。
小小的殷离站在那里，望着烛火间映着银光的刀剑，眼底发着光。哥哥手中一柄暗月重剑，削铁如泥，长衣翩翩，一刃之下，眩光返照，像是能劈开整座江湖。他也想，手持利刃，为民除恶，安定天下。但，当他指尖触碰到爹爹递来的长剑之柄，那排斥他血液的灼热，像是恶魔般，要吞噬全身。那小小的红润的唇，登时暗淡了，发白。他晕了过去。没有玄铁剑，没有偃月刀，将来伴他一生的宝器——一把琴。
小殷离醒来的时候哭了，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不住地淌，迷迷糊糊地，他把自己蒙在被褥里，迷迷糊糊地睡去，又醒来。“他做不到。他的元神生来就弱。”门外有人说。小殷离讨厌琴，琴算是什么宝器，注入功力，用乐声迷人心智；下咒术，折磨人肉身装病。都是些下作勾当。
于是，他装睡，装作晕倒，爹爹都装作不知，那时候估计全门派的人都明白，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他好希望，这些与生俱来的羸弱，都只是一场梦。这种事，这种努力了也办不到的事，好不公平。
“我会好好练的。”小殷离抹了大半个月的泪，瘦了一大圈，这时候，才站在爹爹面前，眼睛像月亮一样。看着爹爹捋须，他垂下脑袋，轻轻地说，“哪怕是琴。”他飞快地跑掉了。
小殷离有在好好练琴。他自幼聪颖，学得比什么人都快。可每每课业罢了，天暗下来的时候，门派里的荷塘边，总蹲着个孩子，抹着鼻涕眼泪，胡乱地哭。哭累了，就抱膝干坐着，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沉到荷塘里去。从来不会有人安慰他，不会有人抱抱他，哪怕他是一派之主的儿子。爹说人要坚强，小孩子学走路，要自己爬起来。
他弹琴的时候不好看的。望月派的师姐师妹们爱看哥哥舞剑，她们捂着嘴惊叹，在哥哥面前作弄，挥着剑依样画葫芦地猛甩，这会儿，和爹风流得如出一辙的哥哥，就把那些姑娘们连人带剑地托起，惹得姑娘们面上焕发着春光。
钟灵山上的少年殷离，不知不觉间坐了下来，对着一个九岁的孩童，讲起自己这么大时候的事来。很多事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没人听殷离讲过，没人问过他是怎么想的。他一口气都讲了出来。小孩子倚在他身侧，听得入神。那本就鲜美如花的眼眸，扑朔着，伴着殷离的浅浅而又温润的呼吸声，时而暗淡，时而明亮。
“我很讨厌这种事情。我总是很生气。以前总是觉得我好喜欢哥哥，所以不能让其他人碰。是因为那些师姐师妹们戏弄他才生气的。后来觉得……”那时候的殷离，是会说喜欢的。那些像喜欢月亮一样干净的情感，总是留给哥哥。哥哥是最好看的，是最厉害的，也是殷离最憧憬的。这些，都是不能有一点杂色的。讲到这里，殷离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些很隐晦的情感，不为人知的小殷离自己的想法。是的，后来觉得，自己也分不清了，是在嫉妒这些师姐师妹，还是在嫉妒哥哥，又或者，只是在忌恨自己。但是这些，都太不干净了。
想到这里，殷离默默地失神，忽然间，觉得自己被紧紧地搂住了，面颊上深深地，落下一个温柔进他三寸肌肤，烙在骨髓里永生不会忘记的，孩童般纯净又如鬼魅般勾人的吻。“刚刚哥哥抱我了，身上好温暖。我也抱抱你，你觉得暖和吗？”小孩子的声音像是在抚摸殷离的耳廓，一寸寸的。
很多事情，殷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就像他觉得，他不应该因为哥哥的事感到烦躁，他不应该在林子里和陌生的小孩讲这么多话，他不应该被一个小孩子抚慰，他不应该在这一刻有这么强大的震撼。但是很多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算什么，为什么五岁的小孩子，会让他觉得好温暖，就像沐浴在暖暖的太阳光里一样，这时候他就像是月亮，因为太阳变得温柔而又明亮。
“我叫若弦。”殷离的脸颊明媚起来，那本便柔和的面部线条在笑意里泛着涟漪，面颊上映出一对浅浅的梨涡，“你叫什么名字？”
“江阙。”
“江……阙……”殷离觉得这名字好听，又好像在哪里听过。隐约间记得，家中曾有来客，爹在堂里商议正事时提起的。
“大家都这么叫的。”江阙像是在无意识地喏嚅，奶声奶气的，好像在撒娇，“哥哥不要这么叫。”
“那叫你什么？”殷离他恍惚间想起儿时的自己，拉着哥哥的衣裳，嚷着要他叫自己“离离”的模样。他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的，但他这会儿觉得，做一回天上的月亮，好像很幸福，很温暖。
“子觉。只有哥哥可以这么叫。”
“嗯，子觉。”殷离笑道，“你不说，我还想叫你小阙阙呢。”
“虽然是没有人叫我小阙阙，但是这个名字不能叫一辈子的。”
睡梦里，殷离忽地鼻子发酸。是，江阙说得没错，小阙阙，不能叫一辈子的，长大了，就不中用了。后来，他第一回失神唤错了，一个“江”字出口，就被拽了袖子。那时候出落成小少年的江阙，很温柔地说了句：“若弦哥哥，要叫子觉的。江阙难过的时候，大家都会哄他，子觉难过的时候，只有若弦哥哥哄得好的。”少年淡淡的鼻音，磨他的耳根，挠他的胸膛，触碰他胸腔内最柔软的物事。他总觉得自己就要这样永远沉醉在桃花阵法里，贪婪地吮吸那些淡雅又清甜的芬芳，烂醉在红泥里，永远地睡去。
可是，不管江阙有多温柔，缠着他闹了多少次，殷离终归还是懂得了，子觉什么的，也叫不了一辈子的。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04 只有哥哥可以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