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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转+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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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我?”空没有动,只是抬头说话,“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魂,你的身体呢?”
“已经没有了。我用我的身体做了最后一次实验。人类的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我抓住了它。”
“你杀了你自己?”空的手悄悄召唤佩剑。
“软弱的□□对我来说是累赘,只要活着就不得不保养好它,”莱茵多特双手一摊,彩色的荧光从掌心散出,“现在的我没有顾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空的手没有摸到剑柄,他的能力被一种奇特的力量压制了。
“你是哪个家族的,内维尔(沃里克的姓氏)?你身上有沃里克伯爵的连接。”空“站起身”和她平视。
“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叫莱茵多特。”
“......是你。抱歉,即便你是阿贝多的老师也不能阻止这支军队行进。请你立刻离开。”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和沃里克伯爵是一条船的人,但我们求的东西不同。我的目标不是打赢这场战争,我的目标是杀了皇后。”
玫瑰花枝从空的手心长出来:“你大可一试。”
“你的老师已经离开了,”沃里克伯爵让阿贝多坐下,“你看到她写给你的信了?她说你是英格兰唯一的‘白垩’。”
“看到了。”
“那就吃饭,不用等她。她不会回来了。”
“她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说她要继续开拓炼金术的道路,这不是一个一天两天能办到的小事,现在你需要安静吃饭。”
阿贝多点点头:“我知道了,”安妮在餐桌下踢了踢他的腿,“......谢谢沃里克大人。”
“我们现在在哪里?”用餐后,几个孩子凑到一起嘀咕。
“我们在边境港口,”伊莎贝尔笃定说,“英国本土没有这么辽阔的水域。这一定是英法中间的海峡。”
他们踮脚看向窗外的海浪,白鸥在港口翻飞。船工和士兵来来往往搬运着物资。
“我们要离开英格兰去法国?”阿贝多茫然说,“我们不是要向王位发动战争吗?”
“船就快备好了,乔治呢?等乔治过来我们就上船。哦,阿贝多你也在。”伯爵夫人急匆匆走进来。
“阿贝多和我们一条船,”沃里克伯爵跟着她走进来,”他继承他老师的座位。”
“什么?”伯爵夫人走到阿贝多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你的意思是……他现在是我们的首席炼金术士?理查,他太小了,他还没有准备好。你能让安妮上战场吗?”
“只是出于对莱茵多特的尊重让他坐在莱茵多特的位子上。他还不能替代莱茵多特。”
“不,我可以,我是白垩。”阿贝多主动说,伯爵夫妇、伯爵的两个女儿一起看向他。
“我姑且认可你的能力,但是你的老师在临别前禁止我利用你,”沃里克伯爵在沉默片刻坦白,“她在我身上下了诅咒。”
“我是自愿的,我希望等老师回来可以看到她的实验成功,我希望她的计划由她的学生完成。”阿贝多语气坚定。
“你的老师可能看不到。”
“我可以完成。”
夫人突然叹了一口气,厉声说:“我去接一下乔治。安妮?伊莎贝尔?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出来把衣服穿好!”除了沃里克伯爵和阿贝多,所有人走了出去。
“你的老师会开心的,”沃里克伯爵和他对视良久,最后低声说,“本人理查·内维尔认可你,白垩之子,首席炼金术士,莱茵多特之徒,阿贝多。”
沃里克伯爵蹲下身,给予他一个父亲式的拥抱。
“你真的不像个孩子,可你个头又这么小。我喜欢你,你是我想象中的继承人该有的样子。”他下意识说。
伊丽莎白皇后没有男嗣,她常在心中描绘着尚未出生的男孩。他要健康要勇敢、要像他父亲一样富有亲和力同时还有着身为王储的威严。金色柔顺的头发、健壮有力的四肢、俊雅美丽的容貌,配上金马刺和鹿皮靴。她常想象只属于自己的小男孩拥有着这些——每个做父母的都有的自私想法——坐在马背上只对自己微笑。
沃里克伯爵没有男嗣,即便他幻想的时节已经过去,多年前的他也有过很多期待,不比皇后的少。
他的继承人一定是要聪慧过人的,能像他一样把时局抓在手里玩弄;有子承父业的觉悟,家族的庞大遗产绝不能让儿子胡乱败在寻花问柳、胡吃海喝上;最后是要有锐气,在朝局动荡的今天,权力与王位是赌出来的,不是留给畏缩之辈捡漏的。他的继承人要能从自己手里接过权柄,继续控制国王保护亲族,荣膺加身成为第二代造王者。
不约而同的,作为母亲作为父亲,皇后和沃里克伯爵纷纷将自己的期望投射到两个孩子上。他们尚不自知,敏感早熟的孩子们已经领会并试着回应了,至于是否真的成为他们所想的那样……未来的事没人说得准,谁能真正控制两只雏鹰的未来呢?
阿贝多的手按在沃里克伯爵的背上:“这是我的荣幸,沃里克大人。”
空手中的花枝有别于现实中的玫瑰花茎,它是魔法造物,是由绿色的符文缠绕组成的,可以随意伸缩弯曲。它的尖端薄窄,泛着青灰色的荧光。
花枝从下往上划断她的身体,拖着荧光的残尾。莱茵多特没有躲避空的攻击,只是静穆地看着他。
空停了动作。莱茵多特没有受伤,她的两段身体在破碎后于一息之内重新弥合。这是只能有一种解释,组成花枝的符文失效了。它们本应该在接触到莱茵多特的瞬间割破腐蚀她的表皮。
“你伤不到我,”莱茵多特打量他,“我献出的不仅仅自己的身体,在此之前我炼造了上百魔物,我把自己和它们串联在一起,我把我自己拟造成了守护灵。守护灵是克制一切符文的。”
“这不可能,你在耍诡计,只有神可以创造守护灵。”空当即否认。他飞身向前再次催动花枝劈砍,但枝条就像荡过水面一样,除了迅速弥合的波纹,什么都没有留下。
莱茵多特没有说谎。
在她创造阿贝多前,莱茵多特曾创造过无数的生命,没有人知道她活了多少年,究竟还有多少炼金造物在黑暗中蛰伏。沃里克伯爵和阿贝多只看到了一小部分失败品,比如杜林,被切割后封在玻璃罐中以便继续研究。那些大大小小的罐子存放着断面整齐的残肢。
在英格兰,有一片不可见的土壤,它们埋在表层土下,支撑着莱茵多特在这片大地上永恒行走。
“试够了吗?想听听守护灵的渊源吗?你没有必要这样尽心尽力绞杀我,其实你保护的是一群早该死的人,如果我是你……”
“撒谎!”空咬着牙说,“你少撒谎,我天天看着他们还不比你清楚吗?他们是天底下最普通的凡人。”
“几个世纪前,有一个人把我献给了'天理',你们现在叫他耶稣,他不是真正的救世主,他是鸠占鹊巢的伪神,”莱茵多特撩开袖口,让空看到爬满她胳膊的青色纹路,“看,这是'神赐'的诅咒。”
莱茵多特审视着空的脸色。
“天理一开始没有名望、没有信徒。那个人和天理合谋演了一出好戏,他们要重演拉撒路的故事,好让人们相信天理有起死回骸的力量。”
“那由谁扮演被拯救的人呢?很简单,这个人在夜晚趁我熟睡的时候掐死了我。她是我的妈妈。”
“仁慈的神明啊,求求你让我们的好孩子复活吧,”莱茵多特的眼睛睁大,“我不是故意要置她于死地的。”
“仁慈的神明啊,求求您,我的女儿死去了。那时您若是在这里,她必不能死。”
神哀戚看她:“她在哪里?”
神来到一座墓穴前,那座墓穴是个洞,有大石头挡着。众人合力搬开石块。
“神明啊,她已经死了四天了,必然是臭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就必看见神的荣耀吗?我不只是对你说,因为我深信你的忠诚,我是对所有见证者说。”
“莱茵多特,出来!”神高呼。
在众人赞叹中,一个裹缠着白布的人从洞口里走出来。没有人看到裹尸布下的那双愤恨怨毒的眼睛。
“但天理不是真神,他只是低劣的模仿者,复活的我变得半人半鬼,我被远远地赶走,成了人们嘴里的怪物。”
“我不是来听你诉苦的。”
“你错了,我不是在诉苦,”莱茵多特淡漠地说,“我只是要告诉你,你究竟是什么,你是天理和他愚民的帮凶。”
空也冷静下来,也做出漠然的神情看她。
“估计你也猜出一二了。我被无故抛弃,想要讨个说法。可是天理想了一个办法,给杀人犯添了个护卫,不让我靠近。”
“你,守护灵,就是这么来的。做了亏心事的人需要天理保护,一代代守护灵就是一代代的罪恶天使。你还真以为你是正义的化身?”
莱茵多特自始至终是平静的,她平静地笑,平静地摊手,平静地与空对视。
“不过你现在补救也不算晚,只要你不阻止我,我就留一条里弗斯的血脉给你延命。”
空笑了一声,手一挥,花枝消失。
“莱茵多特,我信你的鬼话?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当年的人早已经死了。几百年几千年过去,他们做的事和现在的人又有什么关系?”空向莱茵多特打了一记直拳,莱茵多特消失在半空中,出现在另一处。
“这早已不是什么私人恩怨。里弗斯家只是我的攻打的第一座城!”莱茵多特的身影骤然变大,她的声音带着奇特的蜂鸣,一手指天,每一句带着上一句的余音,“跟着我弑神救世吧!他存在一天,世人就受他蒙蔽一天,他可以唆使信徒任意杀人,任意篡改历史,任意抹去一个国家。”
“我要消灭伪神所有的信徒,最后杀了失去信徒的伪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不是常奉行这句话吗,那我让他以命抵命。”
空:“不,不对。这有漏洞。一旦你失败了呢?你怎么给死人一个交代?”
“他们只是我的赌注。没有权力问我要交代。”
“这就是你的计划?你为了救人而杀人,但其实你所谓的'人'只是一个概念。你的心中没有一个活人,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在意假人?我为什么在意邪教徒的意见呢?他们的情感不是真实的情感,他们的思想不是真实的思想。他们活着就是受累,死了还算对他人有些贡献。”
“我不是这么想的。既然你是沃里克伯爵的人,我想那些毒傀儡有一部分属于你,你操控惯了傀儡,心肠自然和常人不同,”空讽刺一声,继而正色,“你认为所有人都是属于神的毒傀儡,谁能抢到就是谁的,你自然也也认为自己有权力摆布他们,对不对!你不在乎生命。”
“可是你难道不羡慕他们吗?不因他们能作为真正活着的人行走而羡慕吗?”空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我,羡慕他们。他们有朋友可以相互拥抱,有亲人可以相互亲吻。我得不到温情,甚至还盼天底下有个仇敌记挂我。”
空的语气放缓,眼睛睁大。
“就好像我也能像正常人一样能被看见、被问候,能推开窗迎接新的一天。”
“……而不是只有一盏灯陪着我的生活。”
“你还真是个孩子,”莱茵多特审视他,“我以为守护灵会有天底下最接近神的样子,现在看起来和凡人差不多。瞻前顾后、自作多情,连保护他们的心都是懦弱的。”
“没错,我心软,我爱我保护的人,我千百倍珍视他们所珍视的一切,但心里住着活人不代表懦弱,相反的是,我会对死人更残忍,”空的眼睛顷刻间变成亮金色,他手中的枝条消失,与此同时,无数创口在他身上浮现,“我现在以守护灵之名命令你退后,我禁止你打搅他们的生活。”
“向你致以崇高敬意……来吧,”莱茵多特用敬重的口吻说,她的身上也浮现出红色的创口,“守护灵的斗争不见血是不会终结的。我陪你最后一程。”
空高喊一声,喊到气力用尽发出噎住的喉音,他双手握剑抡圆下劈。像折翼捕猎的金色猛禽。
阿贝多猛地睁开眼,他身上披着厚实的长毛袍子,炉火在他身边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尽管这样,他还是手脚冰凉。阿贝多伸了伸懒腰,变成猫的形态拱到袍子堆深处。
这几天他还是小烧不断,精神惫懒,在大致清点莱茵多特留下的法阵和毒傀儡后,他也没有余力去想其他的,比如——空在哪里,莱茵多特在哪里。
老师可能是在密林或者山崖上研究新的草药,或者制造新的妖怪。阿贝多把头搁在爪子上冥思苦想,应该是和此前带着自己在大地上游历一样,把自己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冥想苦修。
空……空在哪呢?他不自在地挪动翅膀。他想见他,尤其到了身体很难受的时候,他的情绪莫名需要安慰。从前他不是这样的,在他翅膀刚刚完备的时候,他奉莱茵多特的命令在悬崖上学飞。这不是人类理解能力内的飞翔,不仅仅是扑腾翅膀获得升力,还需要在五光十色的元素乱流里寻找平衡。头几天他摔的遍体鳞伤,伤口被元素的力量浸染,即便喝了止痛药也疼得睡不着觉。但他忍得住。
现在遇到空就忍不住了,一个小小的发烧、几天不痛不痒的热病就能让他郁郁不安。因为他有了一个能尽情委屈的地方。人也好妖也好,在找到温柔乡前都以为自己的坚不可摧的。
阿贝多打了一个喷嚏,闭上眼,翅膀颤抖。
“既然成婚了就动作快点。”沃里克伯爵的声音在门口炸响。
阿贝多睁开一只眼又闭上,反正不关他的事。没心情管这些人类。
他们横渡英法海峡到了法国加来。沃里克伯爵立刻安排大女儿伊莎贝拉与乔治——国王的哥哥成亲。他需要保证自己与国王兄长的联盟坚不可摧。乘船至此就是为了这个婚姻。
那时阿贝多和安妮站在教堂里,他站在彩色花窗的底下,看着映的红红绿绿的地面,很漂亮很应景很喜庆。安妮在笑,沃里克伯爵夫妇在笑,乔治也在笑。他看不到新娘的表情。
新娘应该也在笑。她华丽的长裙坠满各色宝石和绸缎丝带、她的步伐坚定有力。沃里克伯爵说,只要这场战争打赢了,她就是英格兰的王后。王后应该是好差事,在神坛前,沃里克伯爵狂热地亲着女儿的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伊莎贝拉被乔治推倒在身边的床上开始尖叫。被吵醒的阿贝多抖了一下。
又是一声凄厉的尖叫……阿贝多咬咬牙,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阿贝多落在一道僻静巷内开始呼唤莱茵多特的部下。计划不能再推迟了,他想现在就完成老师的安排。他昏昏沉沉地想,会不会早些完成老师就回来了?会不会伊莎贝拉成为王后就不会尖叫了?会不会能早些见到空了?
他无力保持人形,索性趴在地上听毒傀儡的回报。
“老师是怎么要求的?你们要佯攻正面,不是全投入进去,”阿贝多烦躁地扫动着尾巴,“告诉我折了多少人。”
“我的大人,有七百......大概......保守估计有七百。”
阿贝多沉默地看着回话的人。他的尾巴僵在地面上。
“七百。七百。还是保守估计,”过了半晌,阿贝多慢慢念,“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
“您说守护灵不在皇后身边,我们以为可以得手的。结果第一批去的人没有回来,我们又派了第二批.......”
“计划里说进了王后一英里圈后立刻撤退,不能恋战,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不清楚发生什么,不向我或老师汇报,就一批批的往里面硬送?”
毒傀儡直挺挺地跪下,它僵硬的肢体匍匐在地。
“大人!守护灵的力量真的变弱了!我们能感觉到它已经不能反击了!……就,就让我们再试试吧!再调一些人去!我相信我们可以的!”
“试了七百人进去还没有清醒?你们还要把正面战场上的人召回来往坑里送死。”
“老师对我们说过,守护灵本质是灵体,你不能用常规的思路思考。你先站起来,”阿贝多缓和语气,“理论上它无视空间和距离,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我们能做到吗?我们做不到。或许它有很多复制体,或许它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附身在皇后身上,所以在试探出它的真面目前,我们都不能真正威胁到皇后。即便是它看似离开皇后,我们也打不过它。”
“明白吗。”
“明白,大人。”
“叫我阿贝多。”
“阿贝多大人。”
阿贝多无奈地动了动翅膀:“我只是老师的学生,把大人两个字忘掉。立刻放弃皇后,我们砸不起人手了。走第二条路。你们已经暴露了,守护灵会更难缠,也更警觉。”
“是。大人。”
“如果按照计划进行,现在又加上守护灵的防备,这就是你我间的最后命令了。”
阿贝多变成人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个头没有毒傀儡将领高,毒傀儡顺从地弯下腰,让他把手按在它的肩上。
“不用叫我大人,我们都是老师的……孩子。无论此事成败与否,我以你为荣。”
“我们做错事了。”
“你们做得很好,战场瞬息万变,谁能一直冷静地做决定呢。你们都是勇士,一等一的。”
“谢谢你,阿贝多。”
“我的伊丽莎白,照顾好你的妈妈。我爱你们。”
皇后呆呆地握着遗书倒在椅子上。
“他们死了?”
女侍们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出。
“出去!都出去!”
“我的守护灵呢,你在哪……我的爸爸,我的哥哥……”她抓着自己的脸哭起来,挠出一道道血痕,“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连他们都护不住。”
她哆嗦着拿针扎破手指呼唤守护灵,没有回应。
阿贝多说过,战场是瞬息万变的,上一秒可以是凯歌高奏,下一秒可以是暗云低迷。国王的将领德文郡伯爵在最关键的时候临阵脱逃,在布里奇沃特被暴民打死;突如其来的大雾和连日的冷雨让沃里克伯爵的人马顺利包围行军疲惫的国王军队;还有,瘟疫爆发了。
终结一个军队的可以是一次背叛、一场冷雨和一个热病。不幸的是,他们都遇上了。
阿贝多站在沃里克伯爵夫人身边,看着沃里克伯爵把被俘的国王带回沃里克城堡,他最关心的不是国王,他的目光很快落到皇后的父亲和哥哥身上。他们身上没有守护灵的气息,阿贝多看到他们脖子被插上了黑色的标记,那是毒傀儡将领的旗帜,凡人看不到。阿贝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守护灵也救不了他们了,他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们做到了。”阿贝多低声说。
他在沃里克伯爵处决皇后血亲的那天找了一个借口,溜了出去。老师的计划达成了,守护灵一定元气大伤,他却需要散散心。他放弃了所有的毒傀儡,换了两个凡人被斩首,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兴奋。
他低头在街上走,冷静思索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离开沃里克伯爵去周游英格兰?或者去找找空,看看他喜欢去哪里。
他的脚步停住了,他看到一朵沾满血污的白玫瑰失落在街道上,皱巴巴的惨不忍睹。空在教堂顶上没少给他带玫瑰花,因为他喜欢。哪一朵似乎都没有这一朵独特。
他说不清心中奇妙的感觉,这朵花看上去被车轮碾过几遭,已经快烂得不成形状,但就是比其他玫瑰看着有生命力。
他鬼使神差地捡起玫瑰塞到身侧。
第二天清晨,他一睁眼差点跳起来,自己的身边躺着一个必不可能出现的人。少年遍身伤痕,闭着眼,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
“空?”阿贝多想摇醒他,他的手在空身体上方迟疑,到处都是伤口,他没法下手。
“空!”
“来人!来人!”阿贝多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侍者冲进来,他们看到阿贝多独自坐在床上,神色惊恐。
“大人有什么吩咐。”
“救人,快救人,”阿贝多抬起头,“端水进来呀,快啊!”阿贝多跳下床,开始胡乱翻起橱柜,“伤药呢?伤药呢?我明明放在这里的。”
他猛地想起自己昨天把伤药给沃里克伯爵治疥疮去了。
侍者也跟着慌里慌张乱跑,他们抬了一大桶水进来,有几个人冲去通报沃里克伯爵。
“担架呢?难道你们没看他——”阿贝多突然止住声音,“我知道了,你们看不见。”
“大人在说什么。”
“没事了,都出去吧。”阿贝多把他们关在外面。
在被折腾一番后,空呛咳着醒过来。阿贝多哆嗦着手把他按回去。
“别动,你先不要动,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空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是你啊……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别费心了,它们不会愈合的,”空闭上眼睛,他的声音飘忽微弱,“不用管我啦,你们的治疗手段也不适用在我身上。”
“那怎么才能治你?”阿贝多抓过他的胳膊,舀起水一遍遍冲洗,空的小臂伤得最重,有的地方皮肉翻卷,再深一点都能看到骨头了。
“很简单,皇后的哥哥和爸爸复活就可以了。”空淡淡地说,阿贝多睁大眼睛,慢慢松开他的胳膊。明明他们的手上都淌着血水,落到水桶里却是清澈的。
他怎么就没有怀疑空呢?空总是在他面前凭空消失,空不可以被任何人看到,空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宫里,空说过,他有着保护之责,宫里他最关心喜欢的人是皇后……答案几乎摆在他的眼前,是他不肯往空的身上想。恍惚间,空开口了。
“你在哪找到我的?”
“街边,你当时是一朵白玫瑰。”
“嗯。我本来是想去诺威奇找皇后,但是实在撑不住身上的伤,从天上掉下来了。”
“你怎么受伤的。”阿贝多抓过他另一只胳膊,深深吸气,伤口纵横交错,没有一块好肉。
“打仗嘛,难免会有些破口,嘶,别动,你别……”空低低呻吟了一声,“你让我安静躺一会儿。”
阿贝多拨开他推拒的手,掀起衣服一点点检查,他发现他腹部是洞开的,没有内脏,阿贝多停了动作,看着空喘着气挡住那处狰狞的破口。
“别这副表情,”空皱了皱眉,“我就是和一个人打了一架,她很厉害,我没有办法,我为了赢她,力气都用尽了。”
“然后……”空的声音转向绝望,“然后毒傀儡来了,我,我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他的眼泪从眼角一缕缕流出来。
“那些毒傀儡都是有计划的,他们先是冒死把我和皇后爸爸的关联切断,又切断了皇后哥哥。我已经拼过命了,又逼着我再拼一遍。”
“我知道,”阿贝多轻声说,“他们……他们是有计划的。”
空没有听出异样,他颤抖着身体继续说。
“阿贝多,当时它们轮流进攻,在我身上切开一个口子就换下一批人。直到一个人破开我的身体,其余人抢着掏我的那些……最后所有人都在掏……我只能看着它们一点点占据战场。”
“你尽力了,你尽力了,”阿贝多嘴唇发抖,“不要说了。”
“所以你也不要再检查了,好吗,我这个身体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去给你拿药,”阿贝多呆呆地说,“一定有办法的,我去给你拿药,我去给你拿……”
“阿贝多你在吗?”沃里克伯爵推门进来,“他们说你情绪不太对,还问药泥在哪里,我把它送过来了。”
阿贝多和空一起看向门口的沃里克伯爵,国王双手绑在身前,脚上带着镣铐,被牵着绳跟在他不远处。
“看,我把我们的国王领过来了,”沃里克伯爵让阿贝多向他身后看,“这能不能让你开心点。国王被囚,我们可爱的皇后也快到手了,等到议会把国王宣布处决,她也就是废后了。到时候我们一手牵一个,你可不能推辞!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你的毒傀儡这次帮了大忙……”
“梦做得不错,沃里克伯爵,你处决我后敢坐上王位吗?你是乱臣贼子,只会得到乱臣贼子应得的下场。”国王冷冷地说。
沃里克伯爵哈哈大笑。
阿贝多听到空的呼吸声猛得变沉。他没有去看躺在床上的人,他没有这个勇气去面对。
“我很开心,谢谢大人。”阿贝多按照惯性行了个礼,他听到自己的嘴一板一眼地说。
“你没事就好。走了,我接着带爱德华四处转转。圣上还要继续在城堡里巡礼呢。”沃里克伯爵亲昵地拍了拍阿贝多的肩,又晃了晃国王身上的链子。
阿贝多目送着国王和沃里克伯爵远去,隔着老远还能听到两个人的互骂。终于,连互骂声也听不到了,屋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阿贝多机械地坐下,他避开空的视线,捧起他的胳膊开始上药。他像是等着宣判一样等着空开口,可是那柄悬而未落的剑迟迟没有落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空故作轻松的语气。
“阿贝多,原来仇人你也救啊,你真善良。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和你客套寒暄呢。”
一根花枝不知道什么时候抵在阿贝多的胸口。
“很高兴见到你。”
阿贝多抬眼,对上空愤怒的眼神。
“你知道他们对我来说是什么吗?”
“知道。”阿贝多强迫自己和他对视,他梗着声音说。
“是我的家人。”
“我知道。”阿贝多说。
空咬紧牙关,他手中的花枝一推直没入表皮,血液从阿贝多的胸口淌出蜿蜒下流。空看着他的眼睛低声咆哮了一声,但没有再用力扎下去。
阿贝多想握住花枝,可是花枝是符咒凝结的,他的手径直穿了过去。他只能握住空的手腕,两人都因忍耐疼痛而颤抖:“你,你知道现在放了我,以后我也不会留情面的,怎么不……”
“你的账以后再算,”枝条消失了,空挣扎着坐起来,“我有更急的事,皇后还需要我。”
“你想跑,”阿贝多不再发抖,他冷酷地说,“因为你受不了这种纠结的感觉……”
空的手猛地掐住他的喉咙,他们的脸挨得极近。
“我说了,我们的账以后再算,我会一笔一笔地算。我告诉你阿贝多,不要有侥幸心理,你会死得很惨。”
“……你不知道杀了我是不是对的,你认识的阿贝多怎么会是坏人呢,明明他……”
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掐紧力道,让阿贝多说不出话。“你一定要我对你做点什么,是吗?”空的脸色惨白,汗水、泪水掺着血水大颗大颗往下掉,“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去做,你他妈就这么对我……把我们往死里逼,你心里就舒坦了?”
阿贝多感受着脖子上的力道一点点松开,他捂着喉咙咳了一会儿,终于攒足力气继续激他时,发现空早已神智不清歪在床上。
阿贝多眼框里的泪水转了转,最终还是没有掉下来。他克制着力道帮着空清洗伤口,床上血淋淋的人和幻影差不多,空的血液一脱离他的身体就消失了,他可以摸到破碎的组织,可以一点点冲走埋在里面的毒傀儡碎片,他越是尽力救治,心中越有一个声音在放得更大——你无力回天了。
“空,空……”阿贝多的心彻底慌了,“你还要见皇后,你还要报仇,还没到你松口气的时候……”
他的目光落到空的胸口上,没有起伏,他迟疑着把手放到他的心脏上,没有跳动。
“空?”
“你还活着对不对,”阿贝多突然笑起来,他站起身一脚踹翻了水桶,“说话!”
一定有办法的,我是白垩之子,怎么连一个人都救不回来。啊!他是守护灵……他是守护灵,怎么救?守护灵怎么救?阿贝多拼命回想。
空刚才说皇后的爸爸和哥哥复活就可以,怎么复活?阿贝多又笑起来,没有办法,他们已经死透了埋在土里了,估计上面已经爬满了蛆,烂得不能再烂了。
等阿贝多笑够了,他打着寒战又回到床边看着空:“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他看着空无力歪向一边的侧脸,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我知道你只是伤得太重了,”他闭着眼,把脸凑到空的旁边趴着,“老师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我自由了,我还等着你送我花、带我去宫里见皇后看排场,我还等着你……你和我签那个叫结婚的契约,我们就可以搬到一起住了。”
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你说点什么吧。”
阿贝多小声哽咽着絮絮叨叨说着,不多时他的呼吸变轻,疲惫地睡着了。与此同时,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一点点变大,空的脸色逐渐从灰败中缓和,终于,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睁开了双眼。
等阿贝多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他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不知道这双眼睛看了他多久。
“刚才有人敲门,是给你送饭的。”空冷淡地说。
“嗯。”
“很怕我死?”空面无表情地说,“我之前只是没力气睁眼反驳你。”
“……你当时没有心跳了。”
“因为我的心也没有了,”空用梦游般的声音说,“它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被我用掉了,你看到的只是一具空壳。”
“嗯。”阿贝多不知道该说什么,空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他们之间很快陷入沉默。
“什么时候开始的?”空率先打破僵局。
“什么?”
“计划。”
“两年前,国王即位不久我们就开始安排了。”
“不止吧,你们那时怎么知道我会在那里出现呢?肯定是调查很久了。”
“什么?”
“我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空耐心地解释,“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想看看我的行动到底在哪里出了纰漏。”
“我们一开始不知道你的存在。”
“请说说吧,”空好脾气笑笑,“我是真的好奇。”
阿贝多张了张嘴又闭上,安静地和他对视。
“所以你默认了?我想也是,”虽然空用着亲昵的语气,但是阿贝多听着,心在一点点下坠,“怎么会那么巧就和我成了朋友呢,你说你的老师看管得严,你却总能跑出来。你说你不了解皇后,又送我皇后娃娃,那是巫毒傀儡吧。”
阿贝多继续沉默,直到空轻轻催促后才说了一声。
“是。”
“可是巫毒傀儡放到我身上也不会生效,这不是谁施法的问题,”空柔和地看他,“让你们费心了。”
“那个确实是巫毒傀儡,但是我……”
“嘘,别说话,让我再想想。哦!我也明白你最近为什么不来了,因为我说的皇后的信息已经足够了。我好像介绍过她身边所有的婢女?对,还有她喜欢吃什么,早上习惯亲自剪烛芯,她最宠幸的宦官是哪个,你都知道对不对?”
阿贝多慢慢睁大眼睛:“我没有。”
“你不知道?我们不是给每一个人都起了绰号吗?其中一大半是你起的呢。”
见阿贝多继续摇头,空一愣,试探着问:“那你为什么失约了呢?”
“我,我……”
“嗯?”
“我在和老师筹备计划。”
空舒了一口气:“所以我没有说错。我不是在故意让你难堪,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我不想再做糊涂鬼了。”
阿贝多能听到自己的心触底的声音:“我没有利用过你,我……我是真的……”
他突然想起自己和老师随意的对话。
“阿贝多,我们或许可以从那些女官身上下手,她们是离皇后最近的人。”
“嗯……馋嘴兔怎么样?她喜欢偷吃,上钩的概率大。”
“谁?”
“额,”阿贝多一愣,“总之先试试吧。”
阿贝多看着空的眼神从茫然逐渐转为无奈,他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的心虚被看出来了。
“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空越解释,阿贝多越没办法开口,“我知道你生在沃里克城堡,有自己的立场和阵营,我是理解你的。况且你明明胜利了,还特意救了我的命,我又怎么会对你泄私愤呢?”
全错了,阿贝多呆呆地看着空,不是这样的,他说的不对,他没有利用过空。他送给空的巫毒傀儡是废品,当时只是看他喜欢皇后,当作礼物送出的。他每次都是冒着被老师惩罚的风险出来的,为什么会被理解是……有意安排呢?
“你不要急……”空再次会错意,他的笑容也变得勉强,“我现在也动不了,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毕竟我,”空沉默一会,“我曾对你是真心的。即便是现在,我也相信之前的你或多或少地也,也真心待过我。”
“我是真心待你的。”
“我信,我真的信,”空的眼睛亮亮的,“你不要难过,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几乎是同时想到了那个在教堂顶的吻,只是现在的他们回不去了。一些事可以被温和的谈笑压下去,但它实实在在发生了。过去的回忆是狂风中的玫瑰,花瓣过早地凋零了。
等他们结束感慨后,才发现他们的身体早已背叛了理智,他们近到嘴唇只有一线之隔。近到阿贝多的鼻尖上翻滚着混着血味的花香。汹涌的暗潮在这一刻突然高涨,露出它势不可挡的一面。
就在浪潮翻涌到极致时,他们又迅速退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空抿住嘴唇朝着门口看了看:“你还没有吃饭呢。”
阿贝多极有默契地走出去,留给他独处的时间。他合上门,靠着门框咬着牙,努力憋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他知道屋里的人也一样。
空在沃里克城堡住了半个月。阿贝多默默在他身边陪伴了半个月,彼此间非常客气礼貌。他扶着空在房间里走路,空教他怎么骑马。沃里克伯爵茫然地看着阿贝多骑上安妮的小马在庄园里四处溜达。
空在马前背着手倒着走。
“感觉怎么样?”
“我还是喜欢直接飞……”阿贝多紧张地说,“好高。”
“你飞得时候不高吗?”
“这不一样,”阿贝多抓住缰绳,“飞的时候是用我自己的翅膀,现在我用的是马蹄子,这么危险的事还是要自己掌握才舒服。”
“嗯,”空笑了笑,“我发现你很喜欢把时间都安排好。”
“是的,我喜欢做计划,有脚踏实地的踏实感。”
他们同时沉默了,空迅速转过身。被刻意遗忘的事情总是会被想起,沉默,再次说话,再次被想起,沉默……周而复始。
“我也该走了,”空没有转身,“我的伤养好了。”
“你还没有……”
“那些是小破口。”
“小破口?指的是肚子里还少几个内脏而已。”
“我已经能回到皇后身边了。”空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去吧。”阿贝多深吸一口气,这一别……他们清楚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样,没有温情,没有关怀,连一句寒暄都不会多说,他们会拿着剑与枪,在寒锋交错中仇视着。
空回身看他,脸上笑眯眯的:“不开心了?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了!一码归一码,我能恢复这么快还是靠你的帮助。快下来,我有个小礼物要送你。”
阿贝多下了马和他对视。
“闭眼。”
他感受着一根修剪好的花枝塞到他的手中,还有一抹香味。阿贝多嘴角上扬,只是微微抽动着。他听到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不只是一个小礼物,这是一个契约。代表我欠你一个人情。”
“嗯。”
“你别睁眼。”
“好。”
“能代表契约的花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花,我可是要等着讨回来的。这朵花掉一个花瓣就作废了。”
“我知道。你拿了什么做的这朵花?”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轻笑。他等了很久,没有人说话,直到独属于空的气味也散了,他才睁开眼睛。
这是一朵开得极盛的契约物,花瓣的边缘闪烁着奇异的金光,上面还有一颗尚未风干的、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逐渐高升的日光中渐渐干涸。
这个干涸的东西被人类叫做眼泪。这朵花被叫做白玫瑰。既然这件事发生在历史不为人知的一角,请允许我斗胆为这个契约命名,它叫玫瑰之约。
(玫瑰之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