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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母与女——第二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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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儿的天堂还静静关闭着的时候,岑岚却已从迷昧中醒转。
她细细地端详睡着的英韵,女儿俊洁的面容交织着夜的梦和晨之清新,它形成一种令她喜慕的风情。她的手不由抚到英韵曾经伤肿的唇边,那纯净的红色是她亲尝过的女儿的鲜血的滋味,她怎能忘却?
过了良久,她才起身。
在相邻的卫生间,岑岚梳洗着自己。与英韵相处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像个蓄积悲伤的深水池,平波之下隐藏着巨浪惊涛。她需要这样的安静,她必须坚稳住自己去无畏地做英韵的依靠,否则她会被水底暗藏的巨谰掀得失去理智。
她打了盆凉水,白色的搪瓷脸盆底清晰地印着“西郊监狱”四个红字,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用这种脸盆洗脸。
她走出了卫生间,英韵还无声地躺着,她心里不免感到宽慰。
她抬头望向铁窗,“今天是十二号,英韵的生命又缩短了一昼夜,她还有多少个昼夜?天空依然晴朗宽广,世上只有它才能永存……”
忽然,岑岚的耳边飘来一种急切、模糊而低弱的声音,“妈……妈……”
岑岚飘忽的灵魂立时产生一阵刺痛,她回过神,转眼向床上望去。
未醒的英韵好像在寻找什么的用手在被枕间捏抓,颦蹙的眉眼间透散着迷乱,嘴里还在孩子般地呼着,“妈……”
岑岚一下子扑到尚未醒转的英韵身上,她一只手轻轻捏住英韵寻抓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抚到英韵不安的睡颜上,“英韵!英韵!妈妈在这儿!”
英韵被母亲的手心温暖着,她很快平息下来,慢慢的她睁开了眼睛,孩子般的寻觅眼光投向岑岚。
“英韵……”岑岚慈柔地俯视她,那眼神有着滋润女儿心田的无限母性,英韵迷失的,“妈,我好像忘记昨天了。”
英韵勉强笑笑,她明白,她迷乱的原因正是现实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与母亲的头上,她的母亲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她在梦中疾呼“妈妈”不就是一种求救之心的反映?可她的恋母之心已被她自己用枪弹击穿。
看着英韵脸上掩抑不住的懊恨,岑岚心疼地拥住她,“英韵,妈妈不会离开你的。”
岑岚的内心深受刺激,英韵的这声“妈妈”已呼之太晚,声声啼血。想到女儿幼年的母爱缺失,她在军警残酷折磨她时无处乞援的可怜,她身上残留的那些虚淡的伤痕,她这个母亲最终无能拯救女儿即落九泉的薄命……
“英韵……”
英韵默然望着墙壁,被母亲拥抚的她在承受不可逃脱的惩罚,她抑制住自己的悲潮,“妈妈。”
女儿的回应使岑岚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盈出了眼眶,她得到的是什么呀?
母亲的泪水沾湿了刚刚苏醒的英韵的脸颊,英韵自悔无知的失态。母亲的泪水在她的脸上静静地闪光,她搂住了母亲,她知道母亲的悲泣已让她们一起沉入死之血海。
“这就是我献给母亲的爱吗?她的泪,我的血,我跟她究竟谁更可怜?”
早晨的悲情风暴不久就被明丽的秋日洗扫,面对不顾她们的悲痛照射入室的阳光,她们振作起精神,时光无论如何都在热诚地向她们传递生命的气息。
吃罢早餐的英韵还在回味刚刚下咽的精美早点,眼睛已向母亲投去温柔的光。她不能让悲痛任意流泄,否则她会无法迎视母亲。
岑岚坐到英韵的床边,英韵看着母亲翻阅自己的《帕拉斯》。岑岚知道英韵的年轻人的思想,她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对过于平常的事物没有兴趣。
“如果梦卿活着,她肯定会扮演帕拉斯吧?”
“嗯。”
“上个月,我送可桑去圣大入学,遇到了巴克斯和李倩敏。”
“可桑也进圣大了?”英韵第一次听到弟弟的消息。
“是的,他进的是理学院,我们家的孩子都是才能出众的。”岑岚笑。
英韵也笑了,但她不想多提弟弟,因为他们是陌生人,“巴克斯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现在的圣大没人知道你我的母女关系。”
英韵低头,想着自己在圣大的岁岁月月,那些欢笑的日子,才子们的超拔与对她的提携,“妈,我在圣大留着的物品……”
“全被朱丹他们清理回家了,我听可森说的,嗨!他们很想你。”
一听母亲提到可森,英韵默然了。
“可森知道了你的身份,他很郁闷,但又不对任何人说。”
英韵终于坦白,“妈,我很对不起可森的,他对我这么好……你出去后,对他说,我实在是被马明玫逼得没有办法才跟他决裂的,实际上,我对他是很感激的,他在事业上给予我很大的帮助,你告诉他,他给我的印象是很不错的。”
岑岚想不到女儿会说这样的话,“英韵,我在你日记里倒没有看出,你……喜欢可森吗?”她看着女儿,她有些害怕了,她怕女儿爱自己的继子。
英韵坦诚地望着母亲,“妈,我并不是真正想爱可森,只是因为他对我好,我总不能一点都无动于衷吧!我感激他,仅此而已,我和他有没有发展感情的可能……不是已被马明玫一举截断了吗?”
岑岚松了口气,“英韵,可森也实在是无奈,他和明玫早已是夫妻关系了……”
英韵点点头,“我猜到了,不然,马明玫不会跑到学校里来骂我。我绝不会去跟一个女同胞抢同一个男人,马明玫不了解我,我即使对可森有什么好感,但我还是知道自己应该留有的分寸的。”
岑岚激动又欢喜,“英韵,你真是我的好孩子,有你这样的女儿……我真是太幸福了!”岑岚想这世上有多少女人为了男人搞得身败名裂、丑态百出,她的女儿才真正保持住了女孩子的尊严。
“他们的关系现在还好吗?”
“他们快要结婚了,可森已经被明玫缠死了,他也可怜呢!”岑岚知道可森心里其实是十分恋念纯净的英韵的,可惜他已是明玫的男人了。
“那就祝他们以后平平顺顺的,你替我跟他们说一声。”
“妈很高兴,你能这样处理这件事。”
可英韵总觉得可森与明玫对她无论如何也是个负性事件,男人对于女性的负面意义实在太大了,可森再怎么漂亮、聪明也没能成为她生命的甘泉,倒差点让她名誉扫地。
她不想再提可森,她叹息着,“妈,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梦卿,你出去后,能不能替我去看看裴伯父和裴伯母?”
岑岚窝心的难受,“可以,英韵。”
“你可别让裴伯父知道我是为了梦卿才这样做!”
“你大舅去梦卿家拿你的皮箱时,裴伯父非常吃惊,我们没有告诉他,但他打电话问你的事……他很难过,他说梦卿不在了,他把你当他的孩子看待,没想到你也……”
“妈,我对梦卿的感情你是了解的。”英韵看向母亲,她想从母亲的眼里看出真正的意念。
“我知道……”
“我很愧对你,为了她,我背弃了你。”英韵抚抱住母亲。
岑岚说不出话,她的手仍捏着《帕拉斯》,女儿的书写风格,语境之柔绵,情感的激荡,英韵决不是那种不敢发声的弱女子,她所做的一般的女孩子是不敢做的。英韵的每一次道歉都让她无言以对。现在,一切的悔恨都是多余的,只要英韵的实体存在于自己的眼前,她岂不要抓紧这飞逝的分分秒秒,她搂住英韵。
英韵被母亲的搂抱麻醉了身体,真有点“此身不知在何处”了。
午后的日光围罩在她们四周,英韵静静地靠坐在母亲身边。岑岚看着女儿,她突然想到,现在是人类社会的哪个时段?自己是谁?英韵又是哪一个?她原本不是想与英韵一起在山今别墅共度相聚的欢时?她要让女儿坐着“兰鸟”兜游圣京?可是现在她却是和英韵坐在西郊监狱的狱室里。
“妈。”英韵轻轻的呼她。
岑岚拥抱着女儿,像这样的时辰对她与英韵还有多少?她的手抚触到英韵的眉毛,这完全是柯珂俊扬之眉的留印了,相书上说,有此眉者必逞大志。她的耳边又回响起熊芯的嘲讽,“你的女儿抵得上一百个懦夫,五十个庸人,十个勇士……”
“英韵,你的眉毛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英韵笑,“梦卿说我的眉毛像两把精心锻造的剑,怒上心头时最好看。她有时故意惹我生气,就是为了看我怒眉倒竖的样子。”
英韵说梦卿时,眉毛轻轻上扬,那是出自内心的喜悦。岑岚想,那个叫梦卿的美丽女孩子夺走了她最宝贵的女儿,梦卿最大程度的显扬了英韵完美的理想主义精神,而与她这个母亲平分秋色。
“梦卿给你的,是我没能给你的。”
岑岚望着女儿,“妈……”英韵哀切地叫她。
“我都知道,梦卿的美,你对她的爱,……她对你也是……”
岑岚说不下去了,女儿的爱她真能感同身受?
英韵沉凝地,“她离开这个世界时,想的就是我……”
岑岚见英韵低下头,“……我还是这么认为,如果我没去渝滨,如果那天夜里,我在圣大的学舍里,她一定会来找我……”
岑岚抱住女儿,“英韵,梦卿的死不是你的错呀!”
英韵抬起头,她无奈而悲痛地望着母亲,“只要她回来,我就跟她过一辈子,我不会让她去死,她想要的一切都在我的身上。”
岑岚摇着女儿的肩膀,“不!英韵,梦卿如果没死,她也要结婚嫁人的,她不会跟你过一辈子的,不会的!你太孩子气了!”
英韵的眉毛开始倒立了,“还不够吗?她被害成了这样?她还会找男人?她没有记忆吗?”
“英韵,你没有长大!你还是孩子,女人是一定要找男人的,这是天性呀!”
“得了!这样的天性我看还是去除得越干净越好,可惜这件事对于女人来说,没有先知先觉。”英韵咬牙地。
岑岚赶紧抱紧女儿,“英韵,我只能说,梦卿她命太薄,这也许是天意……”
“天意?天意就让她这么去惨死?去被男人践踏?我非跟这个上天干到底不可!”
岑岚也无奈了,“嗨!只怪梦卿她没有遇到真正可靠的男人……”
英韵皱眉,“妈,梦卿的男友其实还是个比较可以的男人,我对他有点了解,他也是无奈吧,他很爱梦卿,但是……”
英韵哀切地,“也许就像妈妈说的,天意,天意就是要让女人死在男人的手里,不管那个女子愿意还是不愿意。也许,自古以来,女人从来就没有属于自己的真正意志。”
岑岚赞同了,“是的,英韵,这世界有多少女子就这么有知无知的死在对男人的爱情里,真是孽缘难尽,轮回不了呵!”
英韵见母亲的眼神有些凝滞,她怕母亲受刺激,“妈,这事我们别提了!”
秋之夜幕再次降临,一种恬适的清凉浸润到她们身上。岑岚二十多年的思念都凝集到这短暂的相聚中了,仿佛过于丰盛的爱的飨宴,但这是绝望的最后一餐,她不是在品尝英韵即将被杀戮的鲜洁血肉?
在灯光彻照下,不时靠坐身边的英韵,咫尺间来回走动的英韵的体影,都能使岑岚产生如在岑家豪宅居室中明朗、温暖的幻觉。那间面朝琴南河的大房间,她心爱的孩子,站在拂动的浅淡窗帘旁,北方的风色熏染着这个南方孩子的温情的心。
岑岚抬起身子,俯看躺着的女儿,那熟悉的、让她感到至亲、痛切的年轻脸儿。
“你是我亲生的孩子,可你从来没有真正属于我……”
英韵不忍地,“妈,我早知道自己有一个贵族的母亲,可是我向往的并不是你的豪华贵奢的生活,我拚命奋斗考入圣大,不过是为了证明我是你和父亲两个优秀人物的产物。尤其为了你,我的恩深义重的母亲,你是贯穿我一生的单纯梦想,能够在这里与你亲密相处,即使短暂也足以填满我梦想多年的心了,至少,我再也没有什么奢求了。妈,我是你的,从一开始就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岑岚扑到英韵身上,她紧紧地搂住她,“你这捉弄人的孩子……”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英韵的呼吸被母亲压抑得窒息,“妈……妈……对不起……”
被母亲的悲痛震击的英韵,愈加感到灭亡的近身,母亲颤抖的哭泣,使她不停地安抚她。她知道母亲比面临死亡的她更害怕死亡,她在接过熊烈的pen时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士了,她不怕死,敌人已经彻底领教了她的无畏,但母亲怎么受得了这个?
英韵伏到母亲的胸口,“妈妈,你不是说梦卿命薄吗?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我也就是这样的命了,是命总要应验的。”
岑岚抱紧英韵,“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呀……”
英韵难过地,“事实上,从梦卿死去那天开始,我就不想活下去了,不仅是为了爱她,这个男人霸权的可恨世界,女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英韵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要跟着梦卿走,走到有梦卿所在的新世界,真正的唯属女性的世界,没有暴力、欺压、血腥与残忍的争斗……只有我热望的女□□,美丽的梦卿,只有她才能给予我这一切。”
岑岚哭着,“你把我扔在这个无情的世界……我怎么活下去?”
英韵无奈地倒在母亲的身旁,犹如沉埋于绝望的黑暗中,她和母亲同化于同一个死亡的黑夜。无论她怎么安慰母亲,她都不配得到母亲的宽恕,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朝着满眼的黑暗低低地呼道,“让明天永远不要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