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寄付东流(1) ...
-
十年前,许季喜欢上一个给她递蛋糕的男人。
故事,源于一场发挥失常的高考。
六月底,分数揭榜。家里氛围低迷,仿若随时都要结冰。许父许母表面装作风轻云淡、不甚在意,然许季从他们频繁躲开自己接通亲戚朋友电话的举动中明白,不单单是她,所有人都在难过。
锁上门,终日躺在床上蒙住被子,她发觉泪水早已无处可流。
为了逃避这种几乎要将她溺亡的颓废感,炎炎夏日,许季踩着自行车,茫然游走在闻阳市的大街小巷。
命运就是于这兜兜转转的拐角里出现了一丝异样曙光。一张招聘公告醒目粘贴在电线杆底下:因暑期客源递增,市里最著名的海岛度假村酒店“绊春酒店”正在募聘能立即上岗的假期工。
暗暗记下地址,当晚许季即向父母说明自己要去兼职的意愿。许父许母盼女儿能主动走出阴霾,自是欣然应允。
收拾好行李,翌日一大早,登上去往绊春岛的船只,眨眼间许季已成为该岛内酒店的KTV服务生。
抵达不久,主管陈哥便带领一行新入职员进行相关培训。临末,他俯身对着这群天真烂漫的少年们嘱咐道:“犯一些无关要紧的小失误没事,不过你们千万要记住,不要惹423包房的人!”
不明就里,许季随其余人齐齐糊涂点头,想着平日要离那间包房远些才好。
然,“怕什么来什么”确是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临近凌晨十二点,女领班喜姐分配到许季手上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收拾423,即整个绊春酒店最高级的包房。
如握着个烫手山芋,许季唯有顶着头皮硬上。
礼貌性间隔三次敲门,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回应声响起。犹豫许久,许季静悄推开门。
看来客人们都离场了,她长舒一口气。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噪耳的音响声,里面安静得离奇。
入目处,悬顶硕大水晶灯散发出昏暗的黄绿灯光,转动不停,相互映交投射至舞池中央。各式酒瓶及洋酒杯掺杂着果盘零食无章堆砌于吧台一角。
再远些的麻将桌面,是一副完全打乱了的扑克牌。十来张圆皮凳绕着宽大棋牌桌零零散散排布着,底下,烟头随处可见。所谓一片狼藉,大概如斯。
不难想象前几小时这里经历了一场浩大的狂欢。
就这阵仗得打扫到半夜吧?许季叹息,随即拎上抹布准备认命开工。
“哐当~”
不知为何一只高脚杯骤然从吧台跌落,霎时粉碎。许季慌忙行至该处探查情况,一看,愣住了。
吧台后方染织地毯上,竟有一人半蜷睡在那里!
许是玻璃摔碎声过于尖锐将其吵醒,他忽低声努嘴,搓揉着后脑勺翻身而起。
朦胧光线里,许季适才瞧见他的面庞。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约莫二十六七年纪的脸。
浓厚剑眉底下,初醒的桃花眼仿若氤氲着层层水汽。想来应是微醺,动作稍显迟缓,双颊虽泛红却仍不失清秀感。此刻,男人正斜躺于精致的浅棕真皮沙发中一言不发。
想起主管说的话,许季急忙发声保命:“对不起,我以为没有人了才进来打扫的。”
似是尚未彻底清醒过来,男人顿了顿,冷淡道:“不用管我。”
如得到特赦令般,许季寻回方才因惊吓无意识丢下的抹布,着手加速清除大理石桌面上的食物垃圾和瓶瓶罐罐。
桌面收拾将近收尾,目光一顿,她忽在间隔层瞥见一个八英寸左右的蛋糕。包装盒和绸带已不知所踪,一分未动,红丝绒蛋糕被美好地遗弃在那里。
小心翼翼将蛋糕端至最上层桌面,许季有些恍惚,直直注视着它,不知该如何处置。
已端坐起来把玩手机的男人目光忽瞥至许季,又转向蛋糕,漫不经心说:“忘了还有这茬,丢了吧。”
没反应过来,许季盯着蛋糕,怔住,思绪渐进游离。
她忆起先时曾听室友们夜话谈及到的话题。
据说市郊有一家独特的糕点店,其出品味道堪称一绝,近半年来最出圈的当属它家主打的那款午夜风信红丝绒蛋糕。该店不接受网购且每日限量销售,售完即止。不少人为此不惜千里迢迢从外地赶来,只为一品它的美味。
“不过”,许季依稀记得室友临睡前发表的感叹,“这价格可一点都不美丽啊。”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自己的神情在男人眼里看来像是渴求地要将蛋糕穿出个洞来。
“想吃?”男人尾调上扬,兴味盎然。
许季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回答:“不不不,不想。”
话音刚落,仿佛是觉得不够有信服力,她又赶紧摆手解释道:“我今天……刚好生日,多留意了它几眼,我没有要觊觎它的意思。”
因为不想在家过生日,不想假装很快乐的样子来吹蜡烛,所以才选择在这天来兼职,所以看到蛋糕觉得格外心酸。
这些,许季没有解释给男人听。
“巧了。”男人没由来笑了笑,紧接着低头不知在桌面上搜寻些什么。
许季表示一头雾水,见他没怪罪,便转身先去清扫棋牌区。
待她返回来提垃圾桶时,裱花绚丽的红丝绒蛋糕被无情拆分了,而“罪魁祸首”正优雅端着碟子细细品味。
“喏,那块是切给你的。”男人指了指桌面上的另一个碟子道。
主管先前说过不要随意接受客人给的食物或礼物的叮嘱犹在耳边,无论蛋糕多么诱人,此刻许季还是将头摇成拨浪鼓:“不用,您吃就好。”
“没毒。”男人执拗将那碟蛋糕猛递至许季跟前,语气加重。
都到这个份上了,许季只好无奈道谢收下蛋糕。
男人张口,半施令道:“坐下吧,你杵那儿影响我吃蛋糕的心情。”
嘿,瞧这人说的这叫什么话,若不是知他好意,恐怕许季此刻早已怼了回去。
端着蛋糕,许季选了一个离他稍远的位置坐下来。
空气仿佛定格下来,两人各占据沙发一角,叉子一起一落,无声品尝着。
丝绒蛋糕口感绵密,甜度恰到好处,浅淡的奶油香气沁人心脾。
“确实不错,秦二这回倒是没骗人。”男人吃得比许季快些,擦完嘴后自言自语嘟囔着,不知是先前玩得太累加上酒精的缘故,转瞬便入眠了。“
许季不经意间抬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黄绿光盏来回交织柔拂于其俊美脸庞,男人衬衫领口稍松,颀长身躯半横躺于沙发里间,随着匀称呼吸腹部微上下起伏。
乖巧得不像话。
或许是那晚的许季承载了太多的心酸,或许是灯光温柔得扰乱了人眼,又抑或是因为那块蛋糕太好吃了。
望向他的那一瞬,许季感到有一滴前所未有的水珠正在试图冲破阻碍,毫无预兆地落入她稚嫩干涸的心田,最终泛起阵阵涟漪。
尝完蛋糕,许季重新开始轻手轻脚收拾房间,待她费尽劳力将包房完美还原时,已是凌晨一点半。她再次看向沙发,男人换了个姿势,睡得香甜,没有任何要醒来的征兆。
总不能让他一直睡在这儿吧?无法,许季只好去找领班喜姐说明情况。
“应当是林氏集团的林小公子,最近他包了423房,恰好今晚一群富家子弟过来给他庆生。”听闻后,喜姐乐呵一笑,末了又说“没事,由他在那睡吧。”
许季这才明白男人说的那句“巧了”是何含义。
原来,她吃了他的生日蛋糕。不曾想,她和他同一天生日。
思绪杂乱,许季愣愣往前走,不知何时已返回到423房。
喜姐口中的林小公子忽将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料是夜间空调温度较低,许季走至墙边的温控处将按钮往高转了几下。见他仍蜷着,想起棋牌桌上那件不知是谁落下的薄外套,随即找来虚掩于他身上。
一系列动作结束,回首再瞧沙发上人一眼,许季缓慢将门轻声合上。
那晚过后,423房空置了好几天。
许季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所谓的一见钟情,只是再次看到其他包房里客人们吃蛋糕的场景时,男人那双淡漠的眼总会不自觉浮现在她脑海,让她深陷进去,忍不住想探究到底。
他们和他一点都不像,她想。
许季再没遇到那位林小公子,一个劲儿勤勤恳恳卖力干着活。七日后,喜姐突告知众人:“那些少爷小姐们今晚又要来423了,大家做好准备,谨言慎行。”
低落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
分配任务时老员工们连连向领班提议不想负责那里,打扫面积又大,里头的公子千金又难伺候得要命,以至于没人愿意去。
不知从哪里窜来的勇气,许季毅然举起手:“我去吧!”
众人见到救星出现,纷纷向她投来钦佩的目光,暗想果然是少不更事啊。
当晚,423房重新热闹起来。许季终以“惨痛”代价知道大家不愿靠近那里的原因——半小时内,她来回进出房间不下十次,不是添酒加果盘就是调音,各种要求层出不穷。
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她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根本不记得她的林小公子。
和之前不一样,这次的他是清醒的,鲜活的。
慵懒坐于棋牌桌前,左手持牌,右手举着红酒杯来回轻轻摇晃,被发到好牌时肆意豪笑,输了便将酒一饮而尽,四处嘈杂人群里,他耀眼得如同黑暗里的洁白夜明珠。
震耳的DJ乐曲换了一首又一首,舞池中,男男女女跟随着音律接踵抖动,酒杯碰撞声持续不断,没人会注意到此刻正蹲下来杵于桌前添酒的渺小的许季。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一位醉酒的女客人在经过许季身后时,步伐踉跄,膝盖撞到她预备倒酒的手肘,酒瓶受猛力一击,歪曲喷射至桌面,要命的是,放置在上面的那部某品牌的新款手机恰好被溅出的酒水“亲切问候”了一圈。
瞬时间,许季已经想到卷铺盖赔钱走人的下场。
“你这服务员怎么做事的啊?手机坏了你赔得起吗?!”一名坐在沙发上和他人闲聊的男子最先发现此状,瞪着许季大声愤怒质问。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有人撞到我才不小心将酒倒偏了的。”眼眶发红,许季边弯腰道歉边慌乱解释。
许是他俩的动静反常了些,有人见状关掉音乐声,所有人皆停下动作不解望向这边。
“秦二,嚷嚷什么呢?”林小公子皱起眉,不悦发问。
“延哥,这服务员把酒倒你手机上了。”被唤秦二的男子告状道。
围观人群闻言向许季投来鄙夷的眼神,议论四起。
许季目光直视着手机主人,委屈极了,声音哽咽颤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会选择相信一个陌生人吗?
林小公子无意瞥一眼许季,随后抛出一句:“看看手机死了没秦二。”
终于想起抢救手机的秦二急忙抽出几张纸巾将它快速擦干,接着摁亮屏幕高举起来激动大喊:“延哥还活着,还活着!”
“还活着不就行了,人也不是故意的,多大点事儿,你看你将人家小姑娘都吓成什么样了。”他细抿一口酒,接着又悠悠调侃道,“会不会断句?你延哥我自然还好好活着。”
仿若自己的手机,秦二宝贝将其揣进怀里,尴尬挠挠头:“我,我这不是太着急了嘛。”
众人皆哄笑起来,见没甚要紧事,不久便作鸟兽散,重启音响归位蹦迪。一场小风波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平息了。
似乎不受任何影响,林小公子转眼间便投入到牌局中和他人谈笑风生。许季仍心有余悸,擦干桌面上的酒渍后便抓紧撤离包房。
直到凌晨一点423的客人散尽时,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忘记跟他道歉,也忘记感谢他了,尽管这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接下来连着好几晚,423的狂欢持续不断。苦命人许季只得来来回回劳累“伺候”着里间的各位大爷们。
偶尔她不禁好奇,这群人每天这般玩乐享受,就不会厌倦的吗?但一想到还有千万亿万家产等着他们去继承时,打工仔许季顿时清醒——自己和他们,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此刻的她还未没意识到,某寸少女悸动和一缕悲伤思绪正不知不觉在她心底交叉蔓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