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流》艺技

6、逝者

　　生前方知三暖，死后犹记六月寒。红色的纸张上写着黑色的大字，在淡黄色的灯光映照下格外的醒目。

　　灵前的对联是爷爷一位九十多高龄老友写的。

　　陈天凝记得那深夜里，老人放下拐杖的身躯有些摇晃，磨墨时间极长。手握毛笔跪在两张红色纸张中间，背梁挺直，写字的右手颤抖了就会用左手揉捏稍作停歇。写着，写着，老人浑浊无神的眼中有些湿润。

　　老人坐着的动作也和爷爷相似，双手放在拐杖上，额头趴在手上，双脚轻跺着地面，口中喃喃。

　　深夜春风彻寒，老人的身上多了件大衣。

　　陈天凝终是没了借口回了家，还未靠近，就能听到刺耳的唢呐声。

　　村门口那方池塘边上有着许多烟炮纸屑，随着春雨侵染印进土路里去了。

　　登登凉的山坡下也多几座新坟墓，有的还燃着香烛，坟头还插着耀眼的坟纸。

　　回村已是傍晚，不见往日炊烟，有的家门口杂草丛生，土制的房屋已经坍塌大半，裸露在外的房梁有些青霉，还长着些许木耳。

　　路旁的果树也无问津，成熟的果子多是掉落在地上。不似以前那般，还是青涩的采摘，咬着苦涩的果子却笑着对小伙伴们说：“不苦，甜得很。”转手就扔掉。果树的主人见到后就会说：“陈娃子，等熟了在来，吃不下去多浪费。”在很小的时候，吃到肚子里的往往都是青涩的成熟的多。

　　地上的果子成片，有的果皮上还长着青黑的细毛丝，散发着清香，轻轻一触碰就溃散开来，果汁随着春雨湿了土地。

　　家门口的那片竹子更多了，微风掠过，纱纱作响，竹叶繁茂，不见其深。只是有几株竹子弯了腰，竹尖上的细枝开着白色的小花。

　　院子人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几大姑，几大叔的。陈天凝在长辈们的指引下木讷的走完流程陪着奶奶坐在火堆旁。

　　灶里燃烧的多是硬材，今夜好似不怕浪费材火一般把火势烧的极旺，热浪打在脸上，紧疼紧疼的。

　　这些材应该是爷爷在山上寻找坏死的树木，先劈成一块一块的，在少量的一次又一次背回来的。想到爷爷气喘嘘嘘，步履蹒跚，一步三挺的画面，就有些伤心，只是自己能怎么办呢。

　　爷爷奶奶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呢。路途远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一个借口，怕干活嘛，可能有点，但早就差不多习惯了。更多的还是那深夜里无能为力吧。

　　陈天凝没由的想起初三暑假，自己打工找了点钱，给爷爷奶奶买一套比较时尚的衣服和爷爷喜欢的豆奶粉，说是时尚，其实就算花花碌碌的。

　　回到家中，爷爷奶奶立马就换上了。奶奶拿着一小片镜子来回的走动比划，口中不停说着：“合身，好看嘞。”爷爷也泡了一杯豆奶粉，眯着眼喝着。

　　在陈天凝干完家中重活离去的暮色里，奶奶端着掉了瓷装着少量热水的水杯坐在有些摇晃的木椅上，脑袋左右轻晃，吐气吹着中的热气，浑浊的双目望着陈天凝的背影。爷爷杵着拐杖站在门前，身躯朝着陈天凝离去的方向。

　　陈天凝在半途中回过一次头，爷爷举着手招了招，就再也没敢回头，加快步伐逃也似的离开了。耳边好似又想起临行前爷爷的叮嘱：要好好读书，小学、初中、高中、要读大学。

　　奶奶先是对着陈天凝驱寒温暖，又说着平日里的一些小事和村落中变化。似聊天又似倾诉，也好似害怕自己无话可讲。

　　这几年，村落的人好似一样都老了，没有小孩子了，都是一些老人。有的家里过年有人会回来，有的也没人回来，在说道某某某老人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享清福，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又回来，奶奶的眼神有些向往，平稳的语气也带着羡慕。

　　这些年，村里的老人走得特别多，前前后后的，村里没几户人家了。许多都是在冬天里走的，大年三十的还办着丧事，不过也没有办法，这种事情谁又能想得到，早几天，晚几天走多好，不过遇见了就得受着。

　　大家平日里也都相互帮扶着，有个大病小病的都会帮忙叫医生，也会煮着饭菜去慰问。现在看病也花不了多少钱的，各种补贴下来。缺个油少个盐都是在赶集的日子叫有着摩多车的村长稍带回来，村里的池塘里的鱼现在也不怎么卖钱，都是给大家敞开了吃，只是没多少有那个力气去捉了，只能等着过节时集合几个村子的人力放网扑鱼，喝着鱼汤。

　　现在大家农活都干得少，地是荒废不少，看着心里不舒服，只是都干不动，种的小蔬菜够吃就行了，好在还有人下来租田种树，也就那样过了。

　　在听到村里人商议在村长的建议下，各家各户都在水井里装了抽水泵，管子四通八达的通向各家，只需要通电水就到家里了，陈天凝心中的愧疚减轻了许多。

　　过年，年轻人回来的少，大家就会轮流做东，请大家吃上一顿。

　　冬天大家多少聚在村长家的火炉旁，温水一杯，说着自己年轻时走天涯的故事。

　　有人没来的，村子就上上门去询问，不过没有来的，多是来不了的和突然走了的。

　　守灵那几日，奶奶总是笑呵呵的，看着瘆人又温暖。

　　离去之际，陈天凝去了小学，才知道彭老师也走了，葬在对面的比较远的山坡下，隐。

　　没在树木中，陈天凝知道彭老师想留在学校附近，只是怕担心吓到小孩子。

　　陈天凝不敢去上香，自己好像没有理由去，也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不去，终是不配上了心头。

　　学校木制的校门也换成了铁制的，中间挂着一把大大的锁，进不去。

　　从外面望进去，兵帮球桌也换成正规的胶制的台桌子，中线是一条细网横立，不再是以前那些破烂的砖头了，经风吹雨淋已经有了锈迹，不过上面的遍布灰尘像是很久没人使用过一样。

　　操场也用泥漆铺了，两边矗立着高高的篮球架子。教室的黑板上挂着一个个大大的电视，只是很多教室没了桌椅。

　　整修过的排水沟旁的树枝上挂着蜘蛛网，也聆听到了那好似久违的蚊蝇叮呤声。

　　“我就知道你在这，你小子走了也不知道说声，要不是你奶奶我们都不知道你去哪了。”身后传来放假赶回来的张凡宁的声音。

　　陈天凝回头冲着胖子苦涩的笑了笑。

　　两人竟是一样的动作，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对方，同声的问道：“抽烟嘛。”

　　胖子说道他奶奶也走了，是在冬天快过年前几天的，走的时候没招罪，还吃到了刚杀的猪肉，睡了一觉就没能起来了。

　　陈天凝没有说话，想到了那夜星空之下，萤火微光闪照的池塘旁，听到“小凡凡，快回家吃饭了”胖子跑回家的滑稽的身影，遗落下的红领巾。无光的眼神竟有了暮秋之意。

　　胖子接着感慨道：“你小子都快六年没来过了吧，初中那会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每次叫你打球，不是没在家，就算找不到人影。彭老师对你那么好，你都没去看过他一次。不过，彭老师也从未问起过你，要是真问起你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说。”

　　胖子接着说道：“彭老师是在夏天走的，当时来了很多人，有好车都是开着车从远方的，有的是附近村子的，有的是不知道哪些地方来的。不过彭老师的老伴好像都认识他们，笑着和他们说，大老远的来干嘛，不过说的时候是笑着的。”

　　“后来听说，彭老师走的那傍晚，还在临近的几个村子的走动，一向严肃的彭老师也笑着和行人说着话，说着都是这些年的变化，看见学生在暮色的微光里读书，彭老师也会走进去聆听。回去彭老师就坐在摇椅里逝去了。”

　　“你在听嘛。”

　　陈天凝重重的“嗯了一声。”没敢说自己其实是去看过彭老师的。初三那年暑假离去前借着黑夜掩护曾在在校园里望着灯光下书桌旁的彭老师，在他搁置在外面的摇椅里放了一盒象棋。

　　离别之际，胖子陪着陈天凝等着班车。

　　“嘟嘟，嘟嘟”两声汽鸣，来的班车和去的班车同时到来，陈天凝上了班车，夏燃下了班车。

　　不到两个月，奶奶也走了。奶奶走的前一周借助胖子还给陈天凝打了打了电话，叫陈天凝回家一趟，说有什么事要说一样。

　　放假回家后看到奶奶已经躺在床上了，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大棉袄，看着精神得很，只是吃不米粥，喝一些温开水都很艰难，水包在口中难以下咽，多是慢慢的流出来。家里的人也陆续的赶回来了。

　　说是什么事，就是给陈天凝一个红包，说这是考上大学的奖励。奶奶从不偏心，哥哥姐姐们都有，不能到陈天凝这就没有了。

　　陈天凝问奶奶：“奶奶，你怕嘛。”

　　奶奶用干枯的艰难的轻抚着陈天凝的脸庞，虚弱的说：“不怕，孩子，人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死了就算黄土一盖，还陪着你爷爷，前几天还和你姐姐打了电话，你姐姐还在电话里哭了。”

　　奶奶还让陈天凝去上学，不能耽搁学习，现在是重要时间，守灵也不要回来了，等考上大学了回来给我们烧香。

　　陈天凝给父母说了这个红包，父母说就当是生活费吧。陈天凝嗯一声走进了网吧，既然不敢面对，那就逃避吧。

　　守灵夜里，放假的夏燃也来了。

　　夏燃和陈天凝并排坐着，夏燃摸出了一包烟，递给了陈天凝一支，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

　　陈天凝刚想说什么，吸了一口烟的夏燃却干咳了几声。

　　看着陈天凝有些窘破紧张的说道：‘我学过，没想到还是不会。’

　　陈天凝却紧紧的抱住了夏燃，粗暴的抚摸着夏燃的肌肤。

　　抱着你，好像拥有了全世界，孤独的心不在寒冷。好似翱翔于星际的飘然。

　　肤柔若无，气纷呵兰。

　　下葬时，虽没见过几次面但给让陈天凝记忆无比坚强的父亲趴在奶奶的棺材上沙哑的抽泣着。

　　陈天凝在两位老人离去后，没流过泪，看着进去的爷爷奶奶心中像有着块大石头落了地，挣脱了什么枷锁一般。

　　逝者长眠于地下，生者跪拜行礼。香烛燃烧，冥钱的火光映着白耀的坟纸。直面亲人死谁能不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