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何以侑的声音是蛊虫 ...
-
何以侑非常讨厌坐飞机,讨厌那种缺少坚实土地、虚虚浮浮地荡在天上的感觉,即使飞机上升依靠的是颠扑不破的伯努利原理,即使大数据已经以百万分之一的精度预估了失事概率,在他眼里,这也远远不够。
他觉得不安全。
他讨厌忽上忽下带来的瞬间失重,讨厌颠簸的气流,讨厌飞机攀升时压力变化给鼓膜造成的不适。
因为2年前的沈谌正是在飞机上对他说了那句,“阿侑,我们算了”。
何以侑在那个时候就觉得,他将死于、已经死于、并经常死于三万英尺的高空。
听到沈谌这句话时,他怔了一下,没有太多别的想法,只想用力捶碎眼前的舷窗,把头伸出去死命吸一口外面零下几十度的极端空气,因为他快窒息了。
这是沈谌,全世界最不会放弃他的人决定要放弃他了,何以侑松了一口气。
仿佛过去5年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自我证实——看吧,我早就猜到了,你受不了我的,沈谌,你太高估自己了。
愣了半分钟,何以侑转过头去,盯着沈谌左眼下的泪痣——他曾无数次舔过的地方,扯出一个大方的笑——
“好啊”。
何以侑已经不太记得当时是如何下飞机的了,飞机在跑道上停下的时候,他起身随着人流走了,没有再看沈琛一眼,只觉得余光里有个高高大大的人,黑色风衣,望向这边一动不动。
落地的时候,H国首都靖市的深秋到了。
沈谌是设计师出身,后来和几个朋友一起创立了广告公司,7年的时间接下了不少大案子,如今已经做到了全国很靠前的位置,虽然比不上著名的广告巨头,但在业内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何以侑眼里的沈谌是个暗戳戳的人。
很久前的一天晚上,何以侑开车路过市区CBD新规划的商业广场,一眼就看到了沈谌为某个新晋一线轻奢品牌设计的动态广告,巨幅电子屏上的视效纷繁复杂,右下角是一串Glitches风格的罗马数字,电子脉冲自然地闪动在整个画面中,却突兀到抓住了何以侑的眼球。何以侑看懂了,那是他们都熟悉的一组数对——(220,284)。
等红灯的间隙,何以侑摸出手机,给他发了几个字,“沈谌,你好土”。
下个红灯,何以侑的手机提示音响起,划开屏幕,沈谌说——
“是吗。”
“不喜欢?”紧接着弹出这条。
何以侑嗤笑一声,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挂了转向灯驶上高架。
高架护栏两侧横向排布的灯点在过高的车速下连成了绵延的澄黄光带,溢出的光子前仆后继地挤进何以侑的视野里,他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疾驰在未来废土城市的底部,左右两侧是变化无端,无穷无尽,绚丽异常的万花筒,就像库布里克的电影里,宇航员变身成星孩坠落时的样子,在无声的痉挛中,跌向终局,也跌向原初。
何以侑一直认为,这种无端的绚丽里,常常能嗅见一些难以重建的消亡。
他回过神来,继续往临隅路开。到家之前,副驾座椅上的手机遽然亮起——
“我改。”
从沈谌和何以侑在飞机上分手那天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2年多,准确说是883天。
在何以侑眼里,这种有意识的时间上的累计很无聊,883就是一个奇数而已,没有什么深刻的承载。
但是他控制不住。
于是,在第883天,何以侑像往常一样7点半起床,刷牙洗脸煮咖啡,喂完鸟笼里的两只玄凤,驱车驶出公寓前往广播电台。
何以侑在靖市的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是一档面向全国的、拥有超高国民度的电台节目《谐振》的主播。他很喜欢录音间的工作,不论直播还是录播,对于这种只需贡献声音,不必调度复杂表情的工作模式他都很满意,有一种擅自隐匿的安全。
何以侑在过去几年拿了很多台里和市里的奖项,仔细想想,除去恨意,对父亲还是要说声谢谢的,毕竟他这样一副好嗓子,得益于父亲在坏事做尽的一生中将乍现的灵光哆嗦进子宫的时刻。归因于天赋可能不太客观,那就归因于父亲这最后一下挺身好了。
沈谌很爱何以侑的声音,爱到好像在自己身上养了蛊。每次抱着何以侑的时候,是他最亢奋的时候,因为他总能听到何以侑的脸贴上自己的胸腔后,发出这样那样的声音,尤其是一下一下叫他的名字。
沈谌觉得这时候的声波不是空气传导或骨传导,而是直接越过介质砸向了他,沈谌认为:何以侑这个声源是反物理的。
有一件事,沈谌大概永远不会让何以侑知道。分手后的第43天,大约晚上10点,沈谌在下班路上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车载电台,无线电波经过放大、解调,还原出何以侑清亮、略带锋利的音色:
“调频104.7兆赫,各位听众朋友们,这里是《谐振》,我是何以侑。”
这一瞬间,沈谌觉得有些受不了,周身血液好像都在向头顶涌,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变道将车缓缓滑停在路边,解开皮带握住了自己。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一句相当晦涩的话,他说,与其自身有冲突的东西是结合在一起的,就像弓和琴形成的和谐。”沈谌听着何以侑的声音,逐渐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所以,齐教授您看,如果我们立足这个视角,轰动全国的3·17恶性事件是不是能有不一样的结论?”何以侑的声音有些失真,但沈谌的大脑自有一套还原机制,他的手一下一下蹭在西装裤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电台里的陌生男人清了下嗓子,“事实上呢,柏拉图已经批驳过这种观点了,说和谐是由冲突的因素形成的,这是极端荒谬的。”
沈谌听到一声短促的气声,似笑非笑,他认得这个声音,何以侑表达讥诮的时候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尽管脸上从不会释出相应的表情。
何以侑的声音还是那个样子,仿佛无限包容,其实底色是不容商榷的拒绝和疏离。
沈谌的喘息越来越重,乘着干瘪的电信号解调出的何以侑的声音,一步一步攀上了顶峰,他的身体紧紧贴在座椅上,大脑一片空白。
夜晚11点的靖市,沈谌想:何以侑的声音是蛊虫。
什么他妈的教授,迂腐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