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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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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娘子白氏听着丫鬟雨宁低声说了些什么,眉头皱了又皱,雪白的帕子在她手上攥了又攥,她深吸了口气,到底是松开了紧蹙的眉头,攥着帕子的手也松开了,在白色的缎子上留下了深深的折痕,她换上惯常在交际场上用的笑容,向前来应酬的各位夫人解释,自家女儿自小体弱,伤还未大好,身体不适,先行离去归家了。
气归气,到底担心女儿大晚上独自乘车归府的安全问题,梁大娘子让雨宁去点了两个护院,驾车去追了。
应付完各家夫人,梁大娘子叹了口气,她的长子自小稳重好学,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外放为官;长女也是温婉柔顺,进退得宜,嫁了个清流世家;只有这小女儿,天性就与家中兄妹不同,又长期没在他们跟前待着,似是没往那正道上走,眼下已经成了她和官人的一块心病。
女儿是年初他们夫妇回开封府探亲时一道接回来的,那时他们夫妇已经在江南西路的白鹭洲书院待了五年有余,当初本就担心小女儿身体不好,又尚未安定,夫妇俩便决定将小女儿留在白老大人,也就是梁大娘子家中抚养。
从白鹭洲书院到开封府,路上的一个月时间,越是临近开封府,夫妇二人心中的雀跃和担忧之情便越要添上几分:当初夫妇俩舍下小女儿离家,最后一面却是白老夫人扯着小女儿,不让她追出白府大门,梁大娘子坐在马车里,只敢偷偷掀开车帘瞧;母女两个一个在外头嚎啕大哭,一个在车里悄悄落泪。
等到了白府,住上了那么几日,夫妇俩才明白,如今的闺女已全然不似三年前他们走时的模样了:都说隔代亲,白老夫人和白老爷一个严父一个慈母,教出了才貌双全、管家理事样样精通的梁大娘子白氏,等到了外孙女这辈,什么看书习字、琴棋书画,统统排在最末,哄得那爱掉金豆子的小姑娘开心才是二老的头等要事;梁家夫妇离府那日,八岁的小姑娘埋在白老夫人怀里哭,只心疼得老夫人喊“乖乖莫哭了”。直到糕点玩具上桌,小姑娘玩了个够,才忘记了父母离去的忧伤。
只是贪玩好吃,学业松懈便也罢了,哪知白老夫妇实在太惯着孩子了,还给这小姑娘养出了各种性格上的问题,夫妇俩当机立断,不管岳父岳母有多不舍,还是强带着小女儿一同从开封府,一路南下,到了吉州府,在白鹭洲书院住下了。
这次上路时,梁大娘子没再偷偷掀帘子往白府的方向看,因为她忙着同丫鬟们一块儿按住挣扎着想从马车上跳下去的小女儿。
就因着这事儿,白府三个月没回梁家夫妇寄回去的家书,还是梁大娘子的哥哥白大爷亲自去求了老二,白老爷和白老太太才没接着怄气,听闻自家儿子南下公干,转头又欢天喜地地备下各色时兴的首饰布料小玩意儿,要派人给外孙女送去。
梁大娘子的心病,名唤照云,此时正斜靠在马车的小榻上,一手拈着一块洒满糖霜的柿饼,一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
茶盏精致小巧,呈现淡淡的粉色,釉色莹润,极为清雅。不错,这正是那批被白家大爷送来的无数小玩意儿中的一件,是汝州窑今年新造的器物。
“嘶!”那茶盏有些太烫,梁照云刚接过时险些没有端稳,洒了些在丫鬟青禾手上,她正要发作,一句“你是不是蠢”在口中,看着小丫鬟眼睛已经红了,压了压自己的脾气,这句话在舌尖滚了滚,到底是没说出来。
梁照云有些不快,将茶盏“墩”地一下搁在了小几上,扯开帘子,问道:“到哪了?让再快点!”
本来她也想忍到今晚宴会结束的,但是今天午间她小憩了一会,做了个让她颇为不快的梦,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赶在开宴前回府。
自打前些天,她在中秋游园会上,被一块从花灯架上掉下来的木梁砸中后,歇了两日便开始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似真似幻,搞得她起床后还得好一会才能分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头一个梦直到现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关于学堂上夫子要抽查背书的梦。
在那日去学堂之前,她赶在用早膳食半信半疑地复习了几遍梦中的文章段落,却不想那天上堂时夫子真的开始了抽查。与梦中所见别无二致的除了夫子与同窗的对话外,还有不多不少正好十下十个戒尺板子,落在她那背书背得结结巴巴的前桌手上。
说回今晚这个劳什子宴会,来的大多是吉州府的文人和官员及其家眷,女孩们自然就在一块玩耍了。按着这些人的尿性,八成都是些什么行飞花令啦、对对子啦之类的耍嘴皮子的游戏,要么就是大家轮着来展示各项才艺啦,对她来说真是太无趣了。毕竟,她来的头几日,就在课堂上现了个大眼,一篇文章结结巴巴读下来,还伴着几个白字。
只是无趣也罢了,不过她梦见的是,那群在书院女学里就和她不对付的那群“女才子”正准备好了要在今晚的宴会上整她,让她好看。
哼,这群乡巴佬,到底没什么见识,玩的都是开封府那群大小姐们玩剩下的,设下的圈套大概就是什么“不小心”弄脏她的衣裳啦,最好惹她发怒,让梁大娘子发作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自中秋那夜后就有个头疼的坏毛病,今晚她就高挂免战牌,不多奉陪了,回家躺着早点歇下才是正事儿。
本朝商业发达,前朝就有的夜市,到了如今更是繁荣,只可惜吉州不比开封府繁华,今天只是个寻常日子,街上的小摊大多早早就收了,路上的行人也寥寥。
听见车里传来小姐的催促,车夫自然不敢怠慢,看着路上行人不多,便大着胆子对着那拉车的驴就是几鞭子。
拉车的驴十分听话,给了几鞭子,跑起来带劲多了,连车帘子都被风给撩起了一角,梁照云对这个速度十分满意,很快她就能回到白鹭洲书院的住处了,她的大泡澡桶和松软的床铺已经在向她招手了。
车前挂的名唤“告君知”的铜铃摇摇晃晃,在空旷的石板路上显得格外响亮,有些恼人,她犹豫了会,到底是没有张口让人把那铃铛取了,能快些回府就是最好了。
“嘭!”
“啊呜啊呜啊呜!”
先是驴车似乎撞上了什么的声音,接着是驴子那恼人的叫声响起。
车因为撞上了不明物体而急急停下,坐在马车正中间的梁照云来不及反应,捏着那块吃了一口的柿饼就被甩向了车门,多亏两个小丫鬟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才没让她从车上跌落下去。
即使幸运地没有被甩出去,脑袋已经探了出去的梁照云望着桥下“哗哗”地流水,也出了一身冷汗。
人是逃过一劫,只是那半块柿饼没那么好运,坠入水中,而后是“噗通”的一响
腿也吓软了的骄娇小姐也没多余的心思去责骂车夫了,只是吩咐快些重整驴车,赶路回府。
“小姐,”车夫提着挂在车前的灯笼喏喏道,“怕是刚刚撞了个醉酒骑马的人,小的瞧着人好像掉下去了……”
她抬眼一看,离驴车不远处的桥头正立着一匹高头大马,安安静静地杵着,在灯火和月光的照射下,皮毛显得乌黑油亮,一旁还挂着包袱,只见马不见人怕不是真的被她家的驴车给撞到河里了吧。
啧,今天真是倒霉,事事不顺,到底人命关天,将车赶到路边,四人打着灯笼寻了路下桥,去寻那个麻烦精。
梁照云面色极为不佳,颇为不耐,催着丫鬟和车夫赶紧找,不用瞧她都知道,现下她的绣鞋和裙脚怕是沾了不少污泥了,这下可好,还是废了她一身好衣服。
好在今夜无云,月光极好,几人尚未走进便能发现河滩上突出的人形物体,不需多想便可知那就是那个听不见车铃、不知避让还不会骑马的傻子吧,梁照云一把夺过青禾手上的灯笼,踩着滩上的泥巴,拎起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就过去了:今日姑奶奶就要让你这个不会骑马的呆子好看!
“喂!”还是胆小,梁照云也没敢靠多近,只是在两三步外,举着灯笼,伸出右脚,轻轻踢了踢那一身深色外衣男子的屁股。
那人没反应,只是被梁照云踢着晃了晃。
“小姐,这人会不会已经……那个了呀?”紧跟在梁照云身后跑过来的青禾一脸惊慌,手掌朝下冲着脖子划了一道,比了个“死”的手势。
“瞎,瞎说什么呢,咱们还能害死他!”梁照云也是满脸惊惧,一副闯了大祸的样子,好在她也不是没脑子,“他骑马不长眼睛还怪咱们?我们差从车里被甩出来啊,你,把他翻过来,看看还有气没!”
她一指,让在场唯一的男性,驴车车夫去看看那生死不明、身份不明之人。车夫只好苦着脸,颤颤巍巍、哆哆嗦索地将人给翻过来。
“嘶。”这呻吟极轻,但是却对这群惊弓之鸟来说也足够确认那男子的死活了,这人八成就是晕过去了。
怕听错了,那车夫还是抖着手去探那人的鼻息,探之后也是长出了一口气,用带着一丝喜悦的情绪冲着主人喊“他还活着!”
“闭嘴!”嚷什么嚷,怕人发现不了吗,即使这人活着,要是被人发现他们这昏迷的男子,也会被人误会是自己不知轻重肆意妄为吧,梁照云藏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压低了声音:“带上车,找个医馆给他治病。他的马也一起牵到医馆吧。
丹竹帮着车夫将人背起,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梁照云刚要走,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泥滩上,幸亏有青禾扶着,才不至于那么狼狈。
嘁,真是倒霉,本想躲开宴会上的倒霉事儿,反而碰上了更倒霉的,梁照云没好气地心里嘀咕着,瞅着车夫背上那人,两条腿因为太长,在泥里划出两道诡异的痕迹,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