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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灰与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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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雨已下了一个多星期,湿润空气漫延在鼻息满是潮湿发霉的味道,阴郁得让人心头沉闷。
自然也很难有什么好心情。
更何况,陈路刚刚从银行出来,抬头一看,之前嘀嗒着水迹所以被保安要求放在外边的雨伞早已不翼而飞。
他无奈又疲惫地叹气,黑沉眼眸里混杂着黯淡灰浊。
放下伞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又能怎么办呢?
陈路不是一个太强硬的人。
保安凶神恶煞地那样说着,他也只能礼貌又小心地笑着点头,将伞放在一旁才进入银行内,随后又在柜台耽搁了近半小时才终于把公司要求的业务理清。
而现在早就是陈路的下班时间了。
“加班费也没有,还丢了把伞……”
陈路苦笑着左右看了看,从银行门口摆着的宣传架上抽出一本最大的宣传册。雨依旧不见小,来来往往的人都匆匆忙忙行色慌慌,脏水溅射上裤腿鞋跟,低声骂两句,随后又无可奈何朝生活奔去。
沉闷压抑的灰色调世界。
又是烦闷的一声叹息后,陈路将宣传册顶在头上遮住自己的身形,另一手小心地夹着公文包尽量避开雨水,朝雨幕中步履匆匆跑去。
汇入灰暗的世界。
所幸车站离银行并不算远,陈路一路打了两三个喷嚏,人挤人的站台里他好不容易才寻了个角落安安分分等车,站定后揉了揉发痒的鼻子。
不妙,好像有点感冒。等会在小区外边买点药吧。
陈路这么想着的时候,雨水迷蒙了公交车的车灯。他眯着眼看了半晌才看清这是几路公交车,跟随人潮拥挤慌慌忙忙上车。
他住的小区在城西郊,一个很偏僻的地段。
偏僻,自然也代表着便宜。
陈路的父母在他幼时便因病去世,无依无靠的他被众亲戚踢皮球般扔来扔去,最后是邻居奶奶看不下眼才将他收留,他才得以苟且安稳地长大。
可惜他欲养而人不待,邻居奶奶也在陈路高二时便撒手人寰。再之后,邻居家奶奶的儿子便好言相劝陈路离开,别让他们家为难。
“小路,我们家奶奶已经收留你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没有多说过什么。但是,你得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做了是情分,不做是本分。”
陈路当然知道。
他从来不是李奶奶家的孩子,他只是寄人篱下,也从未想奢求过什么。
他也许注定是无家可归的漂泊者。
第二天,他便收拾自己的东西悄悄离开了。
自那以后,陈路便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幸好那时候李奶奶给他办了一年的学校住宿,不然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可惜人的精力一向有限,陈路也只是一个天赋平平资质愚钝的普通人,甚至比起普通人他还要更懦弱无能几分。
高三那年他落榜了。
陈路那时候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想法。
也许他这辈子就是这样——碌碌无为,随波逐流。
“……诶,小伙子?醒醒?”
耳边模模糊糊传来一阵声音,眼前的黑甜透过一丝亮光。陈路有些发懵地睁开眼眨了眨,看了看四周又看向说话的人。
“啊……不、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陈路感觉自己脸上发烫,抬手摸上去更为滚烫。他歉意地朝公交车司机鞠躬道谢,连声说着不好意思最后才下车。
幸好他住的小区就在终点站附近,即便睡着了也不会睡过站。
陈路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奈地认清自己果然在发烧的事实。
阴雨天的天色沉得早,黑云般压抑在所有人头顶,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雨倒是小了不少,陈路看了看已半黑的天色,犹豫着抄了一条小道。
他家附近治安并不算好,要去诊所开药的话,他得赶快点去,保证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回到家里。
虽然陈路还从没有遇见过那些不好惹的混混,不过这些多余的事自然是能避则避。
狭窄小巷里遍布着居民随处乱扔的垃圾,在雨天被冲刷着流出脏污黑水,又顺着地势张牙舞爪地漫延向下水道。而在巷子里抬头,密密麻麻的电线几乎遮蔽这片天空,不给人一丝透气的希望。
陈路抱着自己的公文包小心地避开邋遢水迹,一双眼认认真真盯着脚下,一个又一个凹陷水洼被他躲开。他走在灰黑暗淡的色调中,视野里却蓦然撞入一抹鲜红色彩——艳丽得格外刺目的血迹。
陈路愣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心慌。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偏开视线,假装自己从未见过那一抹格外鲜明的红。
陈路一向是胆小怕事的人,他是那种在公司里总是被同事支使打杂却又不敢抱怨的人。
他不想惹上多余的麻烦。
可麻烦——却打算自己找上他。
“哇,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道德沦丧!这位大哥哥,你不会打算见死不救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不会吧不会吧?大哥哥你这么一表人才仪表堂堂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绝色无双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一连串噼里啪啦如同倒豆子的声音清脆响亮地传入陈路耳底——他就算真想见死不救也没办法了。
陈路心下默默叹气,认命地朝血迹蜿蜒而来的方向走去。
这地上明明流了很多血,可听声音……这个人似乎很精神的样子啊?陈路有几分不解,加快脚步朝那处走去,绕过一个拐角后,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模样格外俊美的少年,锋芒毕露般的眉眼如开刃利剑出鞘,一对纯黑耳钉衬得他肌肤更为白皙。黑沉眼瞳如水洗过般明亮,桃花眸风流多情。
他随性散漫地支着一条腿撑在架子上,骨节分明的手轻敲着一旁墙壁,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巷口,瞥见陈路的身影,脸上浮现一丝惊讶又很快笑起来,眸底潋滟三分水意平白激荡旁人醉意。
“还真是一位大哥哥,要是来的是一位漂亮姐姐我可真就糟糕了,说不定还得被漂亮姐姐臭骂一顿呢。一看见是大哥哥,我可就放心了不少。”
他轻飘飘地说道,面上笑意不减,一副觉得颇为有趣的模样瞧着陈路。
陈路看着这人美得几乎醉人的脸恍神了几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一种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的美。
和他的灰色调生命格格不入的美。
如水中月镜中花,美于极致的虚幻。
他闭上眼逼迫自己回神——他刚才倒吸一口凉气可不是因为这家伙的脸。
蜿蜒血迹的源头正是眼前的这人。
血迹斑斑的白衬衫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脸上好几道染血划痕,从眼角几乎划到耳根,半张脸都混杂着乱糟糟的血水,顺着弧度向下流淌。
分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却依旧轻佻地笑着。
陈路注意到这人的另一条腿只安安静静垂在一旁,无力无觉的样子,让他想起来邻居家曾经养的猫——被汽车压断了一条腿。
“你、你的腿……”
陈路几乎是下意识的问出口,又察觉自己这样太过冒犯,懊恼地皱眉想着要怎么补救,耳边却传来那人满不在乎的声音。
“被打断啦。”
他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牵动着肩膀上的伤口迸射流出更多血液浸染衣衫,惊得陈路连忙跑上前小心又无措地看着他,看得他忍不住笑意更深。
他凑近陈路几分,身上带着冰凉水汽。
“所以大哥哥,能不能麻烦你千万千万不要见死不救呢?难道你忍心看我这样的美人死在邋遢脏污的角落里么?”
他朝陈路眨眨眼,眼尾上挑灵动笑意,一张脸上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神情。他故作可怜地敛眸,放缓语气央求道:“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比起我明明也不遑多让呢。常言道,人美心善,我相信大哥哥一定是一个心善的人,对吧?”
陈路被他夸得几乎快说不出话,本就滚烫的脸更是发红,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长成什么样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对于这人睁眼说瞎话的本领,陈路心头也是无奈又好笑。
“我不美,难道心就不善了吗?”
陈路小声嘟囔着回复。
眼前的人虽然流着血,但显然不是那种惹事生非的小混混,让他放心了不少,走上前十分自然地架住对方的手臂,后背正对着人的方向。
在对方发愣茫然的时候,他不解地回头看。
“怎么了?快上来吧,我背你去诊所。你这腿不好走路,还好那家诊所不算远,里面的徐医生我认识,应该能治治你的腿。”
少年锋利眉眼紧紧盯着他,如墨黑眸沉沉得叫人看不清情绪,盯得陈路心底又胆怯害怕起来,磕磕巴巴地问道:“怎、怎么了……?”
“不,没怎么。”
他突然笑了笑,陈路一眨眼,仿佛之前都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的少年依旧笑得春光潋滟,将这灰暗角落添上亮色。
“只是没有想到,大哥哥你真的这么人美心善。”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即便真让他死在这里又怎么样呢?更何况,他只是断了一条腿,单脚跳也能跳去诊所。再或者,他也能喊某万能外卖平台的小哥来送药,顺便把他载去医院。
大不了就是多花一点钱的事。
在这世道上,还能悄无声息死在某一处的人,只可能是本就一心求死的人。
他可不是这种人。
郁盛洲趴在青年瘦弱后背上,瞥见这人几乎一只手就能搂住的细腰,又看着这白白嫩嫩细胳膊小腿的样子,轻啧一声将自己的重量卸了大半落在另一条完好的腿上。
他只是想逗逗这个人而已,没想过道德绑架。
哪知道这人缺根筋似的,善良得傻里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