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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回天无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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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回天无力
三日前,京都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万里天青。除夕将至,恰逢边疆喜报进京,百姓翘首以盼,市集熙来攘往,正是多时不曾出现的繁荣景象。
庄严肃穆的皇城倒是沉静一如往昔。
穿过画栋飞甍的乾清宫正殿,一路顺着御窑金砖铺就的地面而行,绕着亭亭如盖溪水潺潺的楼阁亭谢迂回至侧边回廊,一院之隔的后殿又是另一番光景。
于琉璃瓦盘龙柱格格不入之处,加盖了一圈形似民间村居的茅草瓦房。房前大片的农田,当季虽荒芜,于用心处可见来日春盛,可期繁花似锦。
“呦,瞧咱们太子殿下,做什么都手到擒来,”慈眉善目的夏公公抿嘴夸道:“他日君临天下,必当勤政爱民,成就众望所归的仁君。”
如此大不敬犯忌讳的一段夸赞,在这方其乐融融的田地中,居然毫无违和。不但侍立周边的太监宫女习以为常,连正当壮年的当朝天子襄顺帝亦未有丝毫被冒犯的觉悟。宋晗便如这天底下最普通的父亲一般,眯着双眸,瞅自己的儿子,好似哪哪都顺眼。
“好了,好了,吾儿辛苦,快歇着吧。”襄顺帝亲自倒了杯热茶递给太子宋晟,将人拉着手扯到石桌旁坐下。
若不是远处廊下立着一溜侍从,这场景倒真像是哪个田间地头。父慈子孝,乐在其中。
话说,这乾清宫的营生应当算得上整个皇城里最划算的。其一,便是主子和善,活计轻松。襄顺帝坐卧起居向来亲力亲为,一应农活更是兴之所至,不假人手。其二,总管夏公公仆随主便,性子宽和温吞,御下甚是松散。加之太子纯孝,不仅往来频繁,各种赏赐更是从不吝惜。综上所述,便是在这宫中无甚话语权,合该安分知足。
毕竟,这世间,何来十全十美。
就如这一家子虽说缺了皇后捧场,但天家父子舐犊情深,也便弥足珍贵。
“太子近日辅政辛苦,便不必总往我这里跑了。”襄顺帝持锦帕沾了沾宋晟额角薄汗,心疼道。
过了新春,太子宋晟便要及冠。是以,数月前,奉旨监国的当朝皇后嫡兄国舅谢岚不得不象征性分了些政务出来。
宋晟起身双手接过襄顺帝手里的帕子,规矩道:“父皇何出此言,天地君亲师,如何论,儿臣都该以父皇为先。”
襄顺帝慈爱地端详宋晟,呵呵笑道:“为父不讲求那些虚礼,吾儿知晓的。”
宋晟高挺的剑眉不自觉地微蹙,放下帕子,严肃道:“父皇便是过于仁慈,方才纵得有些人失了分寸,是以……”
“好了好了,”襄顺帝摆手,和风细雨道:“所谓分寸,自在人心,只要那一干人等皆真心辅佐于你,父皇便老怀甚慰。”
“父皇正值春秋鼎盛,”宋晟无奈,“缘何称老?夏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太子殿下一片孝心,”夏公公婉转道:“皇上,您就顺着吧。”
襄顺帝闻言大笑,“哈哈哈哈,嗯,朕不老不老。尚未见太子大婚,朕的确不该动辄称老。”
“父皇!”宋晟待要再辩,襄顺帝率先岔开话头问道:“镇北王世子一行,这两日便该到了吧?”
“按沿途驿报,顶多三日。”
“唉!”襄顺帝重重地叹了口气,“领军不易,委屈……”
“陛下便是太心软了,”一道低沉铿锵的嗓音强势打断襄顺帝的感慨,“身为臣子,为君分忧,为国出战乃是本分,谈何委屈。”当朝国舅太师谢岚紫袍金冠,端得一派仙风道骨,微微躬身,敷衍行礼:“臣谢岚参见陛下。”
“爱卿快快免礼。”襄顺帝双手搀扶,谢岚顺势抬起微躬的腰身,往侧边一瞥,“呦,太子也在,恕老臣老眼昏花,未曾见礼。”
“太师哪里的话,尊师重道乃是太祖传下来的规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该是晟儿给国舅请安才是。”
“臣不敢当,只不过儿时觍颜带着太子读过几回书罢了,未领太傅一职。殿下师从家父,也只认家父为师,是也不是啊?”
襄顺帝焦急又无奈地望向太子宋晟。
不同于襄顺帝宋晗的温文儒雅,宋晟身形挺拔,容颜俊美中不失英武,天人之资,自有一番气度,只是年岁尚小罢了。他偏长的一双丹凤眼不着痕迹地挑了挑,起身恭敬地朝谢岚执礼,朗声道:“太师为父皇分忧,为社稷操持,劳苦功高,学生自当时时自省夙兴夜寐,早日替太师担下这副重任。 ”宋晟直起身来,掸了掸身上赭黄常服袖口适才沾染的灰迹,从容道:“有太师陪父皇解闷,孤便放心回宫读书去了。”
“老奴恭送殿下。”夏公公一路小跑将宋晟陪送出门。
谢岚一拳打在棉花上,再看襄顺帝一脸无辜加无奈,更气闷了。他站起身来,屈尊降贵地抄起田边一把锄头,朝那一排碍眼的瓦房门口土坑刨了下去。
襄顺帝错愕,劝道:“太师执笔之手,做不来这等粗活。”
谢岚扔下农具,接过侍从递来的金线绫丝帕子,嫌弃地蹭着手指,慢条斯理道:“芳草生门,不得不锄,这个道理陛下不会不知道吧。横竖臣这双手做惯了脏活累活,多一桩两桩不妨事。”
襄顺帝垂着眉眼,看不清表情,语气温和道:“太师深谋远虑,朕替太子铭记于心。”
“但愿太子殿下不要误解臣一片苦心才好。”谢太师扔下沾了土的帕子,拂袖而去。
迎面撞上的夏公公跪地恭送:“太师大人慢走。”半晌起身,捡起帕子拍了拍,遗憾道:“这么好的东西,真是白糟蹋了。”
襄顺帝迎着温煦的日光,阖着眸子懒洋洋地喟叹:“黍谷生春,瞧着来年会是个好光景啊……”
“陛下圣明。”夏公公笑着应和道。
在乾清宫碰了软钉子,惹了一肚子气,谢岚转道坤宁宫。什么外臣避讳,在他这里,从来无需顾忌。得了讯的掌宫嬷嬷赶紧遣退一众奴才,陪着笑脸将国舅爷送往皇后起居的内殿。
“咱们娘娘近日来染了风寒,身子骨正娇贵着呢。国舅爷百忙之中探病,实属有心。”
谢岚不耐烦地打断她,“李嬷嬷,你是谢家老人儿了,有些事,多费心盯着点儿。”就差直接敲打,别结了个对食,就忘了自己姓什么。
“老奴惶恐,国舅爷放心,奴生是谢家的奴才,死……”
“行了,退下去吧。”
“是。”李嬷嬷诚惶诚恐地带上寝殿外间门扇,亲自守着。
殿中,当朝皇后谢飞卿斜倚在宽大的梨花木美人榻上,骄矜道:“国舅爷,又是谁惹着您老人家了?”
谢飞卿,开国功臣、大丰第一煊赫之家谢府嫡长女,云鬓花颜,母仪天下。一辈子骄纵惯了,哪怕多年仰仗兄长扶持,那一股子盛气凌人的架势倒是与在谢府时分毫不差。
谢岚头疼,都是谢府上下宠溺的恶果,也有自己一份功劳。
他兀自坐下,阴沉着脸道:“老的扶不起,小的不知好歹,没一个省心的。”
谢飞卿不喜,驳斥道:“老的又不是今日方才不争气,只会炼丹种地,管他作甚。晟儿不过年轻气盛,兄长耐心教导就是。”
“教导?”谢岚冷哼,“老臣这厢教导为君之道,架不住全是拖后腿的。父亲当年儒家那一套学便学了,又跟宋晗那儿沾染一身毫无用处的心慈手软。你这边就知道惯着,合该坏人都让我做了,活该遭忌恨。”
谢飞卿闻言色变,她是傲慢,不是愚钝。自家兄长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怕是气急了。她亲手泡了杯茶递过去,缓和道:“晟儿做了何错事,兄长若是不便提点,自有我去训斥。你是他嫡亲舅舅,他还能分不清内外不成?”
“何止分不清内外,根本是阳奉阴违,就差卸磨杀驴了。”谢岚越说越气,掀了茶盏。
“兄长有话好说,”谢飞卿也动了怒,“必是哪里生了误会,甥舅之间说开了便好。说太子卸磨杀驴太过诛心。以行观心,你便看太子是如何待天儿的,满朝文武甚至民间百姓,大丰子民谁人不知,但凡意图瞻仰太子龙脉的,有一个算一个,皆越不过谢家小世子去。”
提到嫡子谢银天,谢岚的面色方才平缓几分。
是日都在气头上,不宜多说。两人敷衍几句,勉强避免不欢而散。
李嬷嬷送罢国舅一行,亲自侍候谢飞卿身侧。
“你说,当年,我是不是做错了?”皇后娘娘蓦地颓然道。
李嬷嬷吓得立马跪地,“皇后何出此言,您乃万金之躯,美玉无瑕,错都是奴才的错,娘娘万不可妄自菲薄。”
谢飞卿无奈叹息,“本宫随意说说罢了,你紧张什么?”
对,她无错。珍惜自己的名声,便是保全太子,保全天颜国运,何错之有。
三日后,林北驰一人一骑风尘仆仆飞驰夜至京郊武陵观。他将马匹栓于道观外,略一迟疑,先行入观。
这座百年道观,他儿时便颇为熟悉。父亲告诉过他从军之人秉持天道仁心,不信仙佛,不畏鬼神。但每每战后归京,回府前,总要在这里小住几日。彼时,林北驰年少不解,如今,感同身受。
万千杀戮加身,血肉之躯凡俗心肠,如牛负重,千钧压顶。
那时,他往往等不急,便偷偷溜出城,直奔后山禅居寻兄长们玩耍。至于山前道观,倒是首次步入。
夜深人静,观中只有一年岁颇大的老道人,告诉林北驰国师外出不在,如有所求所解,可改日前来。
林北驰不置可否,也未离开。
道人老眼昏花地打量他,半晌,叹息道:“这位小施主,你的运道非在卦象之中,去吧。”
金戈铁马之人不算,他知道。
“叨扰了。”行至门边,林北驰陡然转身,鬼使神差道:“在下若是替他人求卦,可否?”
老道人和蔼道:“可有八字?”
林北驰脱口:“天启五年六月末日。”
老道点头,笑着沉吟良久,逐渐面色庄肃,缓缓道:“老朽才疏学浅,算不出,施主还是请回吧。”
林北驰:“……”
龙血龙脉,不算……
林北驰愣怔许久,“抱歉,打扰了。”
他收敛心绪,直奔后山。半路适逢孤身迎上来的樊一,林北驰心蓦地一沉。即至踏入禅居庭院,直面一尊棺椁停放当中,戚戚冷冷,无遮无挡。他没法再骗自己多一刻钟,林北驰万箭穿心,疾步冲过去,一口热血喷洒在冷冰冰的棺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