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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薄命 ...

  •   细弱的扣门声响起来的时候,金娘正在后院里纳凉。
      说来也不是纳凉,心里烦闷得很,总觉得要出什么事,细细思索却又没一点差池。自从七年前有女儿嫁到王府里做妾,金娘的宵欢坊在教坊里便出了名,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坊里女儿十几个,楼阁几座,是满京城闻名的繁华所在。
      已是后半夜。连教坊都散了寂了。这是怎么了?金娘压着烦乱的思绪,坐立不安。
      “金娘今晚看起来不高兴,可是白日雁儿逃课的缘故?”有人声从一旁响起,清脆甜美,有些窃窃。
      金娘转头,见一女孩正端着茶水,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旁。女孩叫姒雁道,年方八岁,来坊里第三年。她模样尚未张开,但绝色之资已可初窥,杏眼黛眉,朱唇皓齿,肌肤光洁如白玉,行走间自带一股甜香。更难得的是她出身清白,父母本是一地望族,只因家逢祸事方沦落至此。是故虽花了比旁人三倍的价钱,金娘对自己能买下这女孩也是十分满意,将其当来日的花魁培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样不落。只盼她能再像顾昔那般,嫁给皇亲贵胄做妾侍,给这宵欢坊带来源源不断的富贵荣华。
      看着姒雁道,金娘心中便升起些高兴,她接过女孩端着的茶,拉过她的手道:“你今日逃课去偷看又是何必,房中术迟早要教你。你以后必定比谁都能让男人摄魂销骨。”
      姒雁道脸一下红到耳后根,还想解释什么,忽听“笃、笃”两声。
      敲门声响起,金娘恍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刺得她 浑身一凉。
      是这了。
      她犹疑地站起来,还是去开了门。吱呀一声,一个粉白的小男孩站在那。五六岁,秀丽得让人心疼,薄薄的寝衣粘在身上,浸透着的,不是汗,是血。血迹斑斑,斑斑血迹,从头面到赤脚,从指尖到胸襟。他仰着头,乌漆漆的眼瞳直瞪着,映着两盏夜风中飘摇的白灯笼。
      若不是认得,金娘还认为见鬼了。
      却是雁道先惊呼出来:"团儿弟弟,你怎么啦?"
      听到这一声唤,男孩眼一眨,泪涌出来,在一脸的血痂中划出两道红痕。
      “哇——”他扑到比他高一头的雁道身上,大哭,“我要死了,娘死了,我也要死了……”
      来人是安平王府的三王子苏云适,乳名团儿,是坊里原来的花魁顾昔的孩子。
      急慌得拾掇了团儿,用温水洗净了身子,再被子裹好。初秋深夜的凉风在屋外窜着,团儿一昧地哭,喊着他要死了。但他除了赤脚磨出的伤,周身也没有伤痕。那一身的血不知是谁的,看这惨烈模样,只怕出血者已性命垂危。
      甚或已死了。
      这么大的动静早惊醒了坊中刚歇下的姑娘仆从,除了几个知道团儿的老人,其余都被金娘打发了回去。她本想将年幼的雁道也赶回去,怕吓着她,但这六岁的女娃看起来竟比所有大人都镇静些,只是专注地哄着哭闹不止的王子,抱着他,替他抹眼泪。团儿的一只手也紧紧拉住雁道的手,哪怕她去拿茶水也不肯放开。
      “这就是顾昔姑娘的小子?”之前伺候顾昔的阿乔在一旁问道,“这是怎么了?姑娘呢?”
      金娘心里多少猜到,只是浑身颤着不敢问。但事情总要弄清楚,顾昔要在王府犯了事得罪了人,不是她这个教坊老鸨担得起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关系该撇清时绝不能含糊。金娘还在这厢想着,那与 顾昔同岁入坊的晚娘顾岁倚靠在榻上,直接嗤笑一声道:“阿乔还是这般蠢。小子都说娘死了,这血还不就是顾昔的吗?”阿乔受吓,赶紧一手捂住团儿耳朵。金娘气得一扇子要打在顾岁嘴上:“孩子面前,满嘴金汁就往外喷。”顾岁伸手挡了扇子,侧头看向一旁,不再言语。
      等团儿平息下来,只是抽噎不止时,金娘尽量温和地问他:“团儿是不是跟娘走丢了?跟大娘说说怎么回事,大娘带你找娘去。”
      团儿的泪又扑梭梭落下来,他抽噎着说:“找不到的……都是血……主母突然打娘……晚上我都睡了好久……他们在庭院里用大板子打娘……我去保护娘……血……娘冷冰冰的也不睬我……主母说娘死了……她说我也活不长了……呜呜。他们把娘用草席包起来……运走,我去追,但追不到,到这附近,就跑过来……娘说可以逃过来……”
      这事儿已经清楚。顾昔是得罪了主母被打死了。至于原因也没什么可深究,教坊出身的贱妾,薄命一条,生死都不在自己手里。
      “他到知道往这儿跑。真能给金娘你添事。”顾岁在一旁道。
      金娘皱着眉头:“半月前顾昔带着他偷偷来过这儿,想在我这儿住一阵。我这花坊哪接得住王府里的夫人,就好言劝她回去了。当时问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肯细说。哪想到今日……唉。”
      阿乔怜惜道:“可怜这孩子才这么点儿大没了娘。王府到咱这儿几条街坊,也不知怎么过来的。”
      “皇亲贵胄的事我们怎么管得着。指不定是顾昔姐姐受不得王府的管束,想跟情郎私奔呢?”顾岁道,“这可是王子,还不得赶紧送回去。”
      团儿听到这话急急地拉住雁道的襟子道:“我不回……主母要杀我……”
      顾岁道:“跟这娃儿说不清,主母再厉害,还能杀王爷的儿子?”
      姒雁道道:“我看团儿弟弟怕极了,也不知受到什么惊吓。就算不能害他性命,也有许多阴毒法子折磨呢。不若我带弟弟出去躲起来,别把他送回去吧。”
      金娘罕见地斥责她道:“休得瞎说,想都不可想!无论那高墙府内发生了什么,都不是我们操心的事。现在便遣人送信,即刻让人接回去!”
      姒雁道扁了嘴,也没忤逆,只是抱着团儿,轻轻拍着他颤抖的背脊。
      团儿依旧在哀哀地求着,但已没人有心听。雁道抱着他喂水,阿乔唱着些小曲哄着,直到团儿实在累了,才脸上挂着泪痕,靠在雁道腿上睡过去,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她的手。姒雁道回握着那手,想起半月前她初识团儿,她去哪他都姐姐、姐姐地跟着后面,可爱喜人极了。今夜他没了娘亲,以后要怎么办呢?他看起来比蛋壳还易碎,能保护好自己吗?许是因为年纪尚小,她并不因为面前人是安平王的儿子,而自觉卑微。反而觉得他是需自己保护的。
      窗外碌碌作响,王府来接的车马已停到宵欢坊前。天未彻亮,路面昏暗,只停了辆朴素的马车,赶车的是个穿麻布衣物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就像个普通富家的马夫。
      “是来接小王子么?”金娘上前问。
      来人道:“我是安平王府主事冯德,还不带王子出来。”
      金娘大着胆子问一句:“冯主事,今晚这是……”
      冯德打断道:“夜里二夫人突然暴毙,小王子怕是受了惊,才在王府忙乱时跑出来,说了什么胡话还望莫要上心。”
      金娘惋惜道:“顾昔薄命,承不住王府的福泽啊。”
      姒雁道把团儿喊醒,拉着睡的迷迷糊糊的王子下了楼,到了冯德面前。雁道并不识得眼前这人,团儿却吓着瞪大眼睛,一下死死拉住雁道,就要哭喊起来。雁道乖觉,一下把他抱在怀里,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尖叫出声。王府肯定是不愿此事张扬的。
      团儿发不出声,只一双手死死抠着雁道的手腕,眼泪直流。冯德上前想把他扯开,但五岁小儿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只不松手,拉扯着姒雁道一起往前挪。金娘赶紧上前拉住姒雁道,要将两人分离开。姒雁道手臂被拉住,送了捂着团儿嘴的手,眼见着两人就要分开了。
      “我要雁道姐姐陪我回去!”男孩忽然尖叫道,幼童的叫声刺耳尖锐,在静谧的街道上仿佛能听到回声。冯德额头上的汗水立即渗了出来,伸手来捂团儿的嘴,但被他逃开,又扑进雁道怀里,高声道:“姐姐身上有娘的香气,我要姐姐陪我回去!”
      眼见着周围近的几户有房间掌灯,显然是惊扰到了,冯德连背上也渗出冷汗,只能更着急用力地去扑那小猫样灵巧的王子,场面正一片混乱时,马车上的帘子一动,看不见人,只见一只白净的手扶着帘子,声音端庄沉稳:
      “冯德,你要弄伤团儿吗?”
      冯德闻声,立时收住身形,尴尬地回到马车边,抹了抹额头的汗。
      “团儿喜欢,就带这女娃一起。多少钱?”后一句,是问金娘的。
      金娘此时也因刚刚的拉扯鬓发凌乱。她嗫嚅着,知道对面是王府的大人物,有的是金银,但雁道这女娃是天生的花魁底子,将来能为她挣得钱不可估量,她是一点也不想卖的。至少不是现在卖啊。
      马车里的人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失了耐性,道:“十两金子,不卖拆了你这教坊。”
      十两金子!金娘忙不迭答应下来。推着姒雁道往马车去。姒雁道看着那漆黑一团的车厢,心里有些害怕,但团儿比她更害怕,一直躲在她身后不敢看车厢。她转头往宵欢坊里看,二楼的窗开了一道缝,里面没掌灯,看不分明。
      没办法。
      她一咬牙,拉住团儿的手,登上车厢。
      冯德扔下金子,坐上车夫的位置,一拉缰绳,趁着天色尚未大亮匆匆离开。
      楼上,顾岁醒着。她在楼阁上透过窗缝往下看,看着这场闹剧,又或是惨剧?顾昔死了,这是铁打的事实,一点侥幸和可能也不剩了。她离开窗旁,屋内昏暗,点的香丝丝缕缕有股茉莉香气,这是顾昔调的香,所剩已经无多。想起她从前在这屋里言笑晏晏的明媚,顾岁咬紧了牙发恨,眼圈还是红了。
      她说我护不住她,才嫁去了王府。如今死在里面,也无声无息。
      红颜薄命命如纸,镜空尘如雪,妆台落,闻卿昔时言笑轻……
      房间里似乎还回荡着顾昔的歌声。
      她打开手里的小木盒,里面躺着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如意玉锁,玉料青绿水色,纹路流畅温润,在昏暗中也莹莹发光。
      “毕罗帝天,如君所愿。”她轻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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