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曼谷

21、第 21 章

　　按照母妃的说法，不管多么好的东西，都要带着些瑕疵或是别的不好的毛病，反正总归不能尽善尽美。譬如我们东地人能歌善舞，但是歌舞是传情的，万万不能拿来取悦他人，她自己曾经因为生计所迫在一个地方给别人唱歌跳舞看，结果我出生之后母妃就遭到上天惩罚，她的血不能救人了，自己也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连我的血都治不好。她嘱咐过我，只有如同我哥哥一般让我信赖的人，我才可在他面前唱歌跳舞，不管是不认识还是不熟悉的人，都不行。
　　刚才，我是在一时激动之下喊出来的，并没有想到她的话。现在周围的人都等着，我不好食言。
　　更何况，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在战场上死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以后会不会像母妃一样遭到上天降罚，并不是那么重要。可能上苍想惩罚我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我了。
　　我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就站起来，走到刚才两个人打架的地方，开始唱着歌引鸟，我哥哥很适应这种情况，但是别人都没有经受过，可能一时间也经受不了，都怔怔的。成群的鸟扑簌着翅膀落下来或者在我周围盘旋，弄的我有些冷。
　　我唱完了，就想回到哥哥身边坐下，周围的人都给我喝彩，要我接着跳舞。他们这么久都待在荒山野岭里，大概是很闷了。
　　有个人被推着起身，他跑到不远处，拿过一面很大的鼓，试着敲了两下。我不懂鼓，我也不懂琵琶或者笛子之类的，但是我母妃懂，以前我常常伴着她的鼓点跳舞。他一开始敲，我就跟着跳。
　　下午的太阳照的四处都是金黄色，漫山遍野都变得好看，灶上可能已经开始准备晚膳，我看到烟火升起来又散了，周围很安静，这里似乎不像战场了，他们也不像会杀人的军士，我们好像同一个村庄里的人，一起生活。
　　可能明天夏国人就杀过来了，可能牧国很快覆亡。我对他倾心的人忘记了我，一心要保护的哥哥我没有办法不叫他受伤。世上总是有很多让人害怕和伤心的事。
　　但是现在，我们还能聚在一起，我哥哥还安好的坐在我面前，那个我根本把握不了的明天，我就暂且忘记了吧。

　　那次见夏夜尽之后，我总是担心什么时候两边又打起来，夜里做梦的时候梦到夏夜尽跟我哥哥打在一起，我看着明晃晃的剑在他们两个手里刺来刺去，不一会儿夏夜尽就受伤了，我很想跑到他身边，可是怎么都动不了。
　　着急很久之后，我就能醒来。
　　不管是他忘了我，还是他带着人来攻打我们，我总是想让他好好的。

　　很快就又出了事，但是这次不是夏夜尽，是夏夜尽的弟弟，夏国的十九王爷。
　　他在深夜里带着一队精兵偷袭我们的营帐，结果被哥哥生擒了。当时很乱，我出去的时候，已经见哥哥的剑放在他的肩上。
　　哥哥说：“十九王爷好兴致。”
　　那人跟夏夜尽长得并不是很像，被哥哥拿剑逼着，还喊：“少废话，要杀要剐，本王悉听尊便。”
　　哥哥果然没有再废话，叫人把他绑走了。等人都退了，他才走到我这边，问：“怎么出来了？”
　　“我听到动静。”
　　哥哥向里面走，我跟着他一同进来，问：“那个王爷要怎么办？”
　　他看着我，问：“你想怎么办？”
　　这是一件大事，我想了想，说：“能不能把他还回去，然后叫夏夜尽退兵？”
　　“这个王爷是夏夜尽最喜欢的一个弟弟，提拔他最多——但是，不会到愿意为了他停战的地步。”哥哥跟我解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劝他：“反正留着他就是了。”
　　哥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笑了一声。
　　我问：“你怎么笑了？”
　　“没什么，”他示意我过去坐下，换了一件事问：“未央觉得夏国怎么样？”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去过。”
　　哥哥不再说话了，开始想别的事情。

　　第二天夏国的来使就到了。哥哥把他接到营里，可能是谈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只见门帘突然被撩开，哥哥走出来，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手里提着那把剑，接着是周将军追出来，喊：“秦楚！站住！”
　　那来使的脸色很差，但是他不敢靠近哥哥。
　　接着就是哥哥跟周将军打在了一起。
　　我从来没有见哥哥这样生气，他连周将军都打了。周将军毕竟是老了，哥哥一边跟他打着还一边向着东面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怔住了。
　　周将军喊：“未央！过来劝住秦楚！”
　　我应一声就要上前，哥哥喊：“秦未央你给我好好站在那里！”
　　周将军接着命令：“过来缠住他！”
　　我决定听将军的话。
　　但是不等我靠近哥哥，他的剑突然在挥动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声音，周将军被他逼着后退了很远，哥哥一闪身就远了。
　　周将军没有继续追他，站在原处，像是怔住了。
　　我过去，问：“怎么了？”
　　他回过头，看着我的眼神跟以往很不一样，我觉得害怕，但是周将军并没有说什么，他慢慢的离开了。

　　事后我知道，哥哥杀了十九王爷。
　　我总觉得愧疚，那个王爷，我夜里还见过，可是第二天他就没了。而且，他还是夏夜尽的弟弟，虽然没有原因，但是我不想他死。
　　夏夜尽可能也会怪我，我没有帮着他。
　　这次，我就不仅是他忘记的一个人了，我可能，会变成他恨的人。

　　夏夜尽是不是恨我我不确定，但是我能确定他恨哥哥。
　　因为在十九王爷死后的三天，夏国的大军就攻过来了。
　　天气很晴朗，我被人从帐篷里拉出来，带着跑了很远，但是走着走着，我听见后面人声沸腾，马蹄声惊天动地，我回头看了一眼，见到夏夜尽骑在马上，在大军的最前面。
　　我不想走，我哥哥还在那里。
　　我不能走。我哥哥还在那里。
　　那个拉着我跑的人没有料到我会挣扎，我突然甩开他的手向回跑，但是没有两步他就过来拉住了我，对着我喊：“是元帅安排的！属下会将您带到安全处！”
　　他们的元帅是个坏蛋。
　　我一边继续甩他的手一边望着身后，帐篷都着了火，夏国的人漫山遍野的扑过来，我才感觉到原来我们的军队这么小，只有很少的人。
　　我看不到哥哥。
　　“公主！请公主信任在下！”
　　“我要回去！回去！”
　　那人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嘴上，吹了一声，我看到一匹马飞快的跑过来，他说：“冒犯了！”
　　然后他飞快上马，把我也提到了马上。
　　我根本挣不开他，营地越来越远，我在马上放声大哭。
　　那人一声不吭，我们跑出了很远，不管是踢还是捶，都影响不到他，我再回头也看不到营地。
　　哥哥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安排人带着我离开他的身边。
　　我是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离开冷宫跟着他来这里的。

　　在我终于打那个人打的累了之后，出现了转机，我们遇见了夏国的人。
　　人并不多，只是十几个闲散的士兵，我们下了马，他拔出手里的剑，将我护在身后，低声说：“您走吧——快走。”
　　我们已经被围住了，我自己也面对着好几个人。
　　他开始与人打斗，我趁机从人群里跑出来，夏国的人并不管我，既不靠近我也不伤害我，我向后跑，他们也不管，任由我走，只是合力围攻他。
　　那人被围在十几人中间，但是动作很利落，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样最好——
　　我能放心的回去了。

　　我们来的时候是顺着山谷一直走，因此只有一条路，并不难找。我只要跑的快些就行了。
　　可是很远。
　　每一步都很远。我好像永远都绕不过眼前的这座山。着急的就好像是要疯了，可是路还是那么长。
　　夏夜尽问了我很多次，你不恨吗。我那个时候，连什么是恨都不知道。我知道它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就不去做。
　　如果我能控制自己，那当真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想不叫自己记挂夏夜尽就能不记挂他，想不叫自己害怕哥哥上战场就能不担心，想不去恨别人就能一直不恨。
　　现在，我终于知道什么是恨了。
　　父皇如果不昏庸，牧国就不会到如今的地步，哥哥现在肩上的担子就不会这么重，他要处理那许多的事，他要上战场。
　　还有我哥哥，他不应该杀了夏国的十九王爷，他明明知道夏夜尽最疼爱他这个弟弟，杀了他就会惹怒夏夜尽。如果哥哥能把那个人交回去，也许夏夜尽还会手下留情一些。
　　还有夏夜尽。他忘了我，没有答应我的请求，这些都没有关系，他为了他的弟弟报仇所以打过来，也是合乎常情的，这些我都不怨恨他。
　　我怨恨他的是，如果他杀了我的哥哥。
　　用我渡血很多很多次都没有关系，我终归会能醒过来。攻打下整个牧国也没关系，反正夏国的皇帝很厉害，他会治理好牧国的，他会比父皇好。夏夜尽不管是做什么都没关系，做多么恶毒的事，不好的事，我都不会到恨他的地步，可是他不能杀了我哥哥。
　　他如果要报仇，就应该来杀了我。我哥哥杀了他最重要的亲人，他应该杀的也应该是哥哥的亲人，是我。
　　夏夜尽是让我倾心的人，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我想到他的时候，就能记起竹林里陪着我喂鸟的人，专注的看着我的人，能记起他的手覆在我的头上护着我，这样的人，即使记挂一辈子也是一件好事，可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能杀了我哥哥，他才不能叫我恨他。
　　我哥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他是皇子还是成了布衣，过的是好还是坏，衣食无忧还是食不果腹，他以后的生活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妹妹，都没有关系，对我来说，只要他还有个以后就好了，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夏夜尽他，起码要给我留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