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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妄语多2 ...

  •   惟闻橐橐跫声今上遽然抬首,见蒲清露拜倒禀奏道:“还请官家过殿,皇后娘娘转醒。问我等怎地还不替她梳栉,她要去坤宁殿给崔娘子昏定。”两人紧赶慢赶到寝殿,青釉弦纹四足炉燃着足量的檀香,而榻底的青白瓷鸭熏同爇着袅袅馨香。遂细细辨别仿佛同是白檀的幽深淡雅,但张京墨却看向高缘暗暗授意他将熏香挪出。今上衔笑落座到她身侧,就近握住她的柔荑,“子童听闻你抱病早便遣派人过来,赠送稀罕药品,还叮嘱你要珍重,莫要忧愁过甚。这晨昏定省等你何时彻底痊愈再去。”

      这语辞显然不能抚慰她,更使得她惊慌无措,如临深渊,“她要对我的阿声做甚?我的阿声被送去哪儿了?我即刻便要见她!”张京墨见势只能俯身道:“你宽宽心。我将才去瞧了阿声,她服了药好容易睡下,你这般折腾反倒劳碌她。”今上见状佯装离殿,实质却躲到屏风后静听。

      顾贞献仰首,仿佛见到她是很离奇诡谲的事端,“竹晦?你不是跟姜驷到象州了吗?他任辕河知府任期尚不满两载,你怎地骤然回京了?”张京墨惊骇到怔愣原地,倏忽抚额蹙眉道:“京中有旧事羁绊,我便报禀尊长回来一趟。得知你抱恙便请官家特许我到书麟阁探望。”顾贞献煞有介事地颔首,“窦窦的风寒痊愈了吗?这孩子和我的阿声一般苦,落地便体弱多病。”

      果真是编得如真模样,倘或不是她清醒,倒觉自己原本不识得面前的顾贞献,“她已然康复,你莫要替她担忧。”贞献却面容凄怆,望她的神情恻隐显著,“竹晦,我知你颇不容易。你那婆母刻薄成性,动辄便要你到屋檐下站规矩。你虽有窦窦两个,却不能如她意诞育嗣子。顾家逼勒我,说既我不能妊娠,合该向官家举荐贞端。虽据礼德我理应遂命,但我却悖逆了家族的钧意。竹晦,我光阴不长,或将撒手人寰,我不愿意官家回想起顾淑妃,尽是她那副漠然的,仿佛何事都不甚介意的模样。我这辈子走错道,投错门。既辜负谊礼的深情厚谊,亦负官家情深意笃。竹晦,我真盼能重来一遭。我定要偿还官家对我的恩情。”

      张京墨分辨不清她这是做戏还是谵妄,只能悻悻笑道:“现下是熙宁几年?”贞献笑着嗔怪道:“你倒是愈发过得糊涂。如今是嘉兴六年,熙宁都是多久前的年号啦。”张京墨甄别她的神情,竟然瞧不出丝毫做戏的意味,便又笑道:“就快到我廿岁生辰,你可得快快将养。”贞献冁然而笑,牵牵她的云袖襕边道:“真是愈发胡诌。你早过卅岁生辰,怎地到越活越青春?”张京墨仔细端量她的眼神,“你我莫逆之交,你记得我的生辰是该当的。我倒要问你我现下芳龄几何?”贞献应答如流,眉开眼笑道:“你尚未过生辰,那便是卅又添两。”

      京墨坐得离她更近便宜她透露耳语,念起崔寿衡的事终究觉她是伪装,“最近皇后可有难为你?你过得可还顺遂?”闻言她即神色黯淡,更有怨愆和恨意摧她肝肠般蜂拥而至,“竹晦,定然是她害死我的阿瑜!阿琛被她养育半载便薨逝,远晟的风寒先前并不严重,却无端受到恫吓遽然病逝。我原以为她能放过我的阿瑜,却不想他的风寒愈治愈恶,更令我着恼的是官家不信任我!他不愿替我追根溯源,不愿论罪崔氏!他虽待我宽厚,却依然要给崔氏颜面。我毫无权势人脉,就算想替我的孩子伸张公道,沉冤昭雪却无能为力。倘或我略长几岁,当岁集英筵先帝属意的便该是我了罢?倘或我是官家的妻房,顺理成章地做得中宫,那我便能护持我的孩子们顺遂成人、终日快意。

      “谏官说我觊觎中宫,几番僭越,假使我真觊觎,怕是官家也不肯给我。他最赏识没有欲望和非分之想的人,又自诩和崔娘娘同荣同尊,焉容嫔御僭越顶撞皇后?我真的极失望,既怨他不肯恩准阿声的中宫请安,又眼睁睁地坐视我的骨肉含冤莫白、被人暗害、死不瞑目。可我晓得他的难处和苦楚,他要周全和权衡者良多。顾家,崔家,朝纲安稳,禁庭融洽,数年仿佛皆是粉饰着度过。崔氏每日都盼我的死讯,我偏不遂她的意,我要护着阿声,我要瞧她顺利下降,瞧她配得如意郎婿方能合眼。”

      张京墨缄默不语,心底暗暗思索她所构建的这幅图景,却被她攥住皓腕,“竹晦,人皆有贪欲。贪多务得、得陇望蜀、欲壑难填,谁人能免俗?难道国朝至尊便能克制他的欲念,果真做个柳下惠吗?他既要和发妻琴瑟和鸣、勠力同心,又要良德的嫔御侍奉身侧,毫无怨言。自我入禁庭至今,不曾对尊荣品阶起过片刻的贪痴,否则我焉能数次婉拒官家的进秩。我只盼望我的骨肉能安虞,崔氏却硬要剥夺我最后的渴盼和希冀。倘或我薨,也势必会留得凭据令官家对她起疑。”

      张京墨见她愈发说得下道便阻道:“我瞧你过得不宁静。面容憔悴,纵使他愿意偏疼你些,你却还是多愁善感。”顾贞献骤然收紧她两人相握的手掌,“他偏疼的不是我,是顾氏嫡系。即便起初入禁庭的并非我,而是贞端、贞许,他也能这般眷顾疼爱,这是帝王给顾家的体面和尊荣,而我只是承接他恩赐和赏赉的器物。他只是偏爱顺服谦卑的娘子,最好毋要蠢笨和奉承过甚,常言道欲擒故纵、求而不得而愈发爱重,或许是我这数年对他或疏或漠,反倒使他对我兴趣倍增。况且帝皇薄情,再好的情分也会流逝消弭,他的眷顾怎就例外?爱重便如东流水,去而不能复返。我渐次年老色衰、体弱愁病,他能愿瞧我这副恹恹模样?倘或他愿意,怎还频频驾幸春望阁去瞧青春貌美的程娘子呢?”

      言罢她摩挲张京墨的手,仿佛很有心得地劝慰道:“我寿数无多,你却安康。信我的话,切莫对你的官人动真心。何妨经年数载貌合神离?何妨无嗣继承?他或要纳妾你便容得,姨娘的孩子应归属女君抚育,你能不受临盆的苦痛便当娘亲是幸事。倘或我不诞育这四个娃娃,许还能更康健呢。”

      张京墨默然聆听她的倾诉,凝视她却见她神情倦怠,“你歇着罢,我先告辞,改日再到禁庭拜谒。”倏忽张京墨虚掩门扉庇护他顺利逃脱,两人到槅扇门前陈、文两人相携拜倒,朝他郑重请罪道:“臣和文楷御医再四查验,察觉熏香内掺杂苦艾草、小韶子,只是份量微弱不易察觉,把脉时亦极难探查出异常。正所谓狂症易疗,癫症难医。倘或使熏香逾两月,恐怕娘娘神智不可能再恢复如常。”张京墨顷刻便显厉色,才要接口却被来者截断,是辛未领寒蝉前来,她朝今上跪倒,“妾未蒙圣谕便擅自入宫,甘领罪责。日前事宜妾朝虑暮想仍然难安,请官家容妾向娘娘谢罪。”今上摆手命人将她搀起,“现今恐怕不成。”

      随即他示意她避到周遭道:“不瞒您,迢迢受人暗害身陷梦魇,近日您不能见她。”观她即刻便要横冲直撞今上狠攥她的手臂,“请您镇定。谵妄症候不能言明,对外只能称皇后忽感风寒,倘或您想护她,就请您原模原样地回府。外人提起您便说是朕要您率姚内人入宫,而不是您擅闯宫闱。”辛未目露担忧,“妾能隔着窗瞧瞧她吗?”今上阖眸道:“您昔日原有很多能和她修好的机遇,但您全部抛弃。如今她升座坤宁您反倒热络起来。您是瞧着邓氏命殒便调转矛头来奉承迢迢?”辛未摆首,神情颇懊悔,今上见她几欲垂泪只能首肯道:“去罢。只能隔着门牗瞧,莫要惊扰迢迢歇息。”不等她静悄悄走到茜纱窗前便听槅扇骤响,贞献着养病的薄罗衫裙,鬘发披散,甚至光着双脚不曾穿履。清露震惊,疾步到殿内取她的青舄。贞献疑惑地走到辛未跟前,“母亲怎地入宫了?今日不设筵席且非朝令,母亲是奉召入禁庭?”

      今上随即将衹应尽数遣散,毫不迟疑地过来揽她,欲将她打横抱起回内殿憩息,却被她挥臂挡开,“母亲和官家说了甚么?恳求他去婵月阁探望邓娘子抑或是将阿谚送进宫?母亲,我已然熬干了神智和血肉,我牺牲到这般地步,您和爹爹还不愿放过阿谚吗?官家长阿谚廿余,他做阿谚的爹爹都绰绰有余,您怎么能打阿谚的主意呢?”她又凝睇今上,猛然推开他的手掌,“是官家要礼聘顾六娘子吗?届时该怎样称谓?您霎时便得了叁个顾娘子,怕是要应接不暇了罢?官家,妾何曾阻拦过您去婵月阁?您要临幸、要进秩谁人又敢阻碍?”说罢她向他跪倒,素额触地道:“那妾便恳求官家,求您放过妾的六妹妹罢!”众目睽睽她这番举动着实骇怪,他见势只能将她抱起送到内寝。辛未意欲跟随却被清露阻滞,“顺国夫人。您的到来使得娘娘愈发神智昏沉,您竟还盼进殿给娘娘裹乱添堵?”

      今上只能间隔稍刻便拍拍她的脊背,“阿献放心。我绝不要顾六娘子,我更不要邓氏,我只要你。”见清露捧药碗入内,他微笑着将她撑起,顺手舀匙拂温喂给她,语调绵绵,“赶快服药罢。”她仍然紧盯清露,神情警觉非常,“这药是谁熬制的?你是何时调来书麟阁的?姓甚名谁?昔日在何处执事?”清露遽然变色,提裙拜倒诚恳道:“奴蒲清露,这碗药汤是文楷御医亲自调制煎成的。奴是前两日调来书麟阁的,昔日是尚服局的掌饰。”见她提防警惕他摆手摒退清露,以药匙触碰她的嘴唇。

      她旋即将药碗接过搁回茶案,环顾周遭见的确无人侍候便骤然凑近,她的举动很滑稽,然而他却很配合地倾身细听,她如告密般小心翼翼,言辞慌乱,“官家,蒲氏定是坤宁殿遣来的奸细。”他忍俊不禁只能勉强扼制,“那我立刻将她遣走,遣到你瞧不到的地方去。药需得温着服,阿献听话,快快喝药罢。”她仍旧神情抵触,“妾不曾染病无需喝药。御医诊治说妾得了何病?”今上眼珠略转当即断道:“寻常风寒而已。但是还需吃帖药,否则过两日头痛欲裂,抑或是起了高热你便不能照拂阿声了。”谈及阿声她遂抬碗灌药,颇似壮士断腕的刚烈。见她这般珍视骨肉他便能理解她的语辞,纵然那是指责和斥骂他的。稍后他将她搀躺,“你歇着,我瞧着你歇。”

      等他踏出殿门时眸前晕眩,张弘典眼疾手快地搀稳他,“官家保重。依臣愚见娘娘身患谵妄恐怕行动不能听凭神智,官家近日还是莫要常来坤宁殿,免得娘娘谵中悖举损伤圣躬。”他停滞顷刻,霎时憬悟。中宫是千钧重担,除却他无人胆敢将她当作他的妻房,却只将她视作暗春领班和裁断诸事的管家。梦魇梦魇,被一隅的恐惧束缚,那便是她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的母亲,她的家族,她的对手,还有她的郎婿。倏忽他回答道:“此刻是她最需人照看抚慰的时候,我焉能不守在她身侧?皇后不仅是国母,更是吾妻。”

      两日后。伴随着宫正司的重刑拷问和诸般盘查,最终认为尚饰局的制香内人和掌皇后香料的清露最有嫌疑,然而两人宁愿死也不肯承认是谁指使抑或暗害,最终缪煊只好请今上宸断。他亲鞫蒲清露,见她受鞭刑后气息奄奄,眼神却仍炯炯,“娘娘待我恩重如山,奴便是死也不可能对她不利。请官家追根溯源,定要查出真凶。奴瞧着娘娘那副模样,连誉王殿下都不认得,说他是哪里随意寻来的孩子,说是内人们坑骗她。这奸佞害她到这等地步,她合该被碎尸万段。真金不怕火炼,身正焉怕影斜。倘或官家疑奴,就请将奴处死。宁可错杀,却绝不能轻纵。”

      他看向高缘,见高缘轻轻摆首便道:“释放蒲清露,宣医女给她治伤罢。”高缘默然领命,刑官又提来制香的蒋时,她倒是恐慌不能自抑,据她的同僚说,她平素鲜少和人往来,是静心钻研香道,严河才将这给坤宁宫制香的差遣派给她。蒋时不断地哀求和诉诸冤枉,见刑官握鞭要打更是吓破了胆,“倘或奴认罪便不用受苦楚了罢?”今上凝眸看她,“除却你还有谁碰过这宁神的檀香?”蒋时琢磨后答道:“启禀官家,从取香、用料、调制、焚燃皆是奴孑身所做。”今上蹙眉追问道:“果真不曾有他人涉足?”蒋时伏地垂泪,她焉能不晓得这样对答将增添自身嫌疑,可攀咬他人她良心难安,“回禀官家,取料时确曾请教过郑司饰和严典饰。但最终选定香料确是奴孑身做成。奴未曾谋害皇后娘娘,御医们说制方对贵体断无损害。奴每次都是亲自将它送到坤宁殿,定是坤宁殿的衹应动了手脚!”

      他侧首观缪煊,缪煊连续两日不停地鞫审坤宁殿内人,刑罚用得、震慑用得,但坤宁殿衹应皆坚持不曾谋害,且无人检举。他不能尽杀便只能撤换,按而莫发。“张都知,即刻撤换坤宁殿所有衹应,上到掌事、下到粗使。蒲、蒋两人毋须再审,你将坤宁殿的内人重新鞫审一遍。”将将踏出宫正司他便闻身侧高缘骤道:“官家当真信蒋氏所言?臣斗胆僭越,尚服局皆称梁氏懦弱寡言,而她却能襄助两位奸佞做那等恶事。官家怜悯宽宥蒋氏,那缠绵病榻的娘娘又该如何?”今上睃视他,高缘提袍跪倒郑重请求道:“请官家将蒋时和坤宁殿的悉数宫人均交由臣,容臣代缪煊重审。”他思忖片刻颔首答应,“她最信你,切莫教她失望。”

      过后两日掀起腥风血雨。得到御令的高缘乍然变相,他将涉事内人的家眷全部鞫捕入宫,即使是嗷嗷待哺的婴孩。每提审一个有嫌疑的宫人,她的家眷便会被押到最前,高缘不眷顾强健的郎君,而只对掌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动手。待等鞫审荷苜时他将她的幼妹揪到身前,命人取来拶夹,小孩子家骨骼尚未长成,如此更是要她忍受断指的痛楚。荷苜瞧着妹妹被押跪套入夹棍便膝行向前意欲阻拦,“高先生,您想奴认哪个罪名奴便认得,恳求您莫要对孩子动刑。”

      谋害皇后满门遭戮,她们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故而眼见妇孺受刑却不敢擅认罪罚。高缘授意刑官动手,孩子随即哭嚎起来,哭得父母捶打她命她赶紧认罪,荷苜却只能默默忍耐。接续依旧同她一般。他观刑是观各人情态,最终点出异样的名讳。最终他到荷苜的刑房,凝睇她半晌,“好定力。吴内人,官家愿替皇后祈福,是故只诛杀谋害皇后的罪魁祸首。倘或你真知晓内情就请直言罢,莫让孩子遭受这般酷刑。”

      荷苜却只对墙静坐,“奴不知内情。都知问多少遍、加多少道刑罚皆无用。然您对妇孺动刑,恐怕天理难容,您会遭到报应的。”高缘微微轻笑,“我一介阉宦焉惧天怒人怨。倘或降得天谴我定欣然接受。”荷苜侧首顾视他,平素纯真无暇的眼眸竟然深邃非常,仿佛深不可测。她双腿受鞭刑不能动弹,便只能用这番姿势和他对视,“高副都知是不畏惧天谴,您畏惧的只是皇后娘娘抱恙。阉宦腌臜龌龊,就如囹圄中的鼠虫,受潮而暗滋的霉斑。你替她宁愿背负狠厉的骂名、徒添杀孽,你说她会否领情呢?”她笑容可掬,高缘见她疯癫狂妄便离开刑房,吩咐再行鞫审和她相熟的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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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妄语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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