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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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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够为他带来什么呢?奥尔科特想。
钱财吗,他已富可敌国;声誉吗,他已名声大震……他不知道像伯爵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缺的。当他再度回想起那些曾经飘入耳畔的,有关伯爵的传言,他竟觉得有些羞窘,嘴唇微张,嗫嚅了好一会儿,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与伯爵有关的那些传言,竟多半都是些桃色新闻!
像是什么“雷诺阿伯爵看起来似乎有某种隐疾”,抑或是“雷诺阿伯爵是邪恶的异教徒,他数不尽的香料和黄金都是由魔鬼赐予,他的船每次平安返航都有魔鬼在护航“,“他是罪恶的同性恋”,“伯爵参加过黑弥撒”,诸如此类……虽说都是些听起来就很荒诞的传言,但所有的传言似乎都指向一个结果——伯爵其人,确实在这桩事上有些反常。
等等,不对……香料商的儿子忽然紧紧抿起了嘴巴,希望自己这一瞬间的失态不会被对方发觉。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与香料为伍,曾经亲眼见到父亲得意洋洋地指着一些香料对他说,哪些东西能够令他重振雄风,然后被母亲笑骂着打断……凭借他对香料的了解,这市面上一定有不止一种香料和草药能够为伯爵解决这个他道听途说来的烦恼,甚至就连父亲曾经走私的那批次货中都不乏效用不错的种类。而伯爵自己,又是海货香料这条贸易线上无人能出其右的存在。倘若连他都搞不到最高级的香料,那么别人就更不行了。
他有些窘迫地看了看伯爵,伯爵静静地望着他,端着杯子,似乎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适时地将自己的猜测吞了回去,头脑在这一刻飞速地运转起来:如今伯爵眼下在王都的贵族中可谓是万众瞩目,就算传言有些离谱,但绝对不应是空穴来风。倘若伯爵并没有那方面的隐疾,那能够引起贵族们这些猜测的原因必然是——
“……伯爵。”
奥尔科特吞了吞口水,试探性地开了口。
“嗯?”伯爵歪了歪头。
“我想,我可以帮您……”
阿尔方斯也紧张起来,目光不住地在伯爵与奥尔科特之间逡巡。
——该死,一不做二不休,搏一把了!奥尔科特轻轻攥起了拳头。
“……帮您追求,或者,或者寻找您可能会喜欢的人。看您一直孤身一人,若是没有情人相伴可怎么行!”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凝重了,阿尔方斯直接傻在原地,奥尔科特的心跳得比那些不绝于耳的脚步声还要急促,甚至就连伯爵本人——真神见证,他的瞳孔直接骤然放大了一圈,这对目前的他而言已经是很强的情绪流露了。
“……您说得真有意思。”
良久,伯爵低声笑了,他微微颔首,前额过长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将他瞳孔里那两片雾蒙蒙的海分割开来,变得模糊而闪烁。
“您居然——胆敢,说出这种话!”
“我说这话并非空穴来风。”奥尔科特忽然“噌”地从毯子上起身,但并未完全站起来,而只是改坐姿为单膝跪地,支起身子,向前略倾,离伯爵的方向近了一些。
他的动作虽显得急切而略有些强势,并不符合他有求于人的身份,但奥尔科特显然在向前探身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另一只膝盖也放下来了,双手撑着地面上的地毯——既然已经失礼到这个份上了,反正他奥尔科特·弗雷德里克也不是什么真的贵族。他是码头工人和女工的儿子,是走私犯和小市民的儿子,也是被如今的贵族咒骂为暴发户的,道德败坏的商人的儿子,本就无需讲究什么繁文缛节,装成所谓的上等人才会显得虚伪……当他第一眼看到伯爵的时候,一种想法便在冥冥之中浮现于他的脑海中了。
伯爵——弗朗兹·德·雷诺阿,金河号的主人,必不会与王都中的贵族一样,都是泛泛之辈。
“当您在王都与那些老贵族周旋时,一定不止一次因为身边无人相伴,总是孤身一人而苦恼吧。”
在一瞬间的愣怔之后,伯爵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举起杯子,将杯中的奶茶一饮而尽,甚至将里面的香料也喝了些进去。
或许是因为喝得太急了,伯爵微微垂下头,扶着阿尔方斯得手臂剧烈地咳嗽起来,阿尔方斯的手覆上他的脊背,轻轻替他顺气。伯爵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松散的低马尾辫子有些散乱了,暗酒红色的长发散落在肩颈中间,像一滩熟透了之后腐烂的红色果实。
奥尔科特急忙接过他的杯子,倒了些大壶里的柠檬水,有些慌张地递过去,又想起里面还有香料的残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开口关切道,“您没事吧?抱歉,刚刚我一时情急,实在是太失礼了……”
“您真的是很有趣。哈哈……既然如此,我允了。”
伯爵很快便重新直起身来坐好,拢了拢自己的头发:“不错……我确实有此烦恼。试图与我攀亲的信函塞满了我门房的抽屉,甚至还有自荐枕席要做我情人的。但如您所见,我依旧孤身一人……这可真是——您知道您应承下来的是什么吗。”
“奥尔科特,您怎么想到这上面来了!”就连阿尔方斯也忍不住问道。
“说实话,因为我没有什么能够满足您的。财富和声名您都不缺,我就想起了王都里那些关于您的传言。那些传言多半都……涉及到您私人的床帏之事。然而您本身就是王都,甚至是整个王国中最负盛名的航海家和香料商,既然连家父都能找到一些次货治疗他的……那您不可能有那方面问题才是。但传言依旧存在,于是我便猜想,或许与您一直孤身一人,顶多会同阿尔方斯一道出门办事有关吧。”
阿尔方斯白了他一眼。
奥尔科特得到了允诺,反而说得更起劲了,“做生意要互相信任嘛,伯爵。我的父亲信任您能够为我们带来财富,因此愿意力排众议支持您的航行,我也一样。无论是因为什么,我都会努力解决您的烦恼,为您寻找情人或爱人的。”
“……爱人?”伯爵喃喃道。
“当然,如果您想和那个人结婚,在真神圣主面前承诺无论生老病死都守护她的话。”奥尔科特眨了眨眼睛,“就像我父亲和母亲一样。”
“看来您有个好父亲,也有个好母亲。”伯爵颇为感慨地说。
“是的——”奥尔科特长舒了一口气,他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屁股也重新坐了回去,心中甚至正为伯爵变回刚才那个随和又通情达理的人而窃喜,“据我母亲说,那时她只是个乡下人,来到王都给人做工,而父亲那时还在码头搬搬扛扛的,就和那些来扛香料的小工一样。他们认识对方的时候都不富裕,也根本与上等人搭不上关系。”
“但他们爱着彼此,也爱着我。”奥尔科特微微阖上双眸,“您知道的,十来年前海路才刚通,普通人哪儿那么容易吃到糖果啊。但我父亲虽说挣得不多,还是会偶尔带几颗糖来,给我和我母亲。”
奥尔科特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的衣服口袋中摸索着什么。他掏出了一只怀表,打开表盘,一张被裁剪成圆形的墨水笔画像,压在怀表另一面的玻璃圆板下,上面画着一个面颊饱满,头发卷曲的女人,画上的女人微微眯着眼睛,脸部的线条自然舒展着——像是在对着手持怀表的人微笑,画上那些乱七八糟翘起来的卷发几乎同奥尔科特的一模一样。
“您看。”他将怀表递给伯爵,“这就是我母亲。当时一个街头色情画家住在我们隔壁,只有他们这种人才会把人画得惟妙惟肖的。当他知道是要给我母亲画像,惊得下巴都掉了呢……”
奥尔科特不住地絮语着,但伯爵的眼神仿佛已然定在了那张画像上。他伸出手轻轻转动那块压在上面的薄玻璃圆片,又用指甲抵住边缘,似乎想要将玻璃片取下来。奥尔科特只当伯爵对他的父母爱情要格外感兴趣些,于是绘声绘色甚至手舞足蹈地讲起了他母亲是如何一手叉着腰,一手拎着扫帚,扯着嗓门大声数落他父亲老皮埃尔的那些事,甚至连阿尔方斯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故事吸引了。
因此没有人注意到,伯爵轻轻地撬开了那片玻璃圆片。在那张女子的画像之下,还压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小的咖啡色蜡纸。
伯爵再一次睁大了双眼,小心翼翼地拈着指头,将那张已经压平的蜡纸取出来,翻了个面儿。
印有商标的一面已经有些褪色,但油墨的印迹依旧能够辨认出来,伯爵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褪色的油墨,目光落在上面,停驻了许久。
那张糖纸静静地躺在伯爵的手心,上面印着:
“果浆软糖,王室认证,克里斯汀糖果工厂制作。”
——如今,距离那个被送上绞刑架的女王克里斯汀执政的时代,已经过了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