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半的列车》郁琪

2、交心

　　直到墙上挂钟的指针转到了一点半，我才把最后一本书，威尔·金卡利的《动物权利的政治哲学》摞在书架上。

　　整个书架塞得满满当当，除了我少得可怜的几本书，剩下全都是刚刚从安惠的绿箱子里拿出来的、这几年陪着我们满世界飞的她的宝贝藏书。

　　“弄好了！你来看一眼？”

　　“我刷牙呢。” 外面传来安惠含糊的声音。

　　“好。”

　　我转身，正打算关上书房的灯，却瞥见了书架上那本《正义论》。

　　“去洗澡吧？等下我去铺床。” 安惠裹着浴巾走进来。

　　“你还记得这本书吗？”

　　“干嘛，怎么不记得，这些书每一本我都记得。你赶紧去洗澡去吧，不累吗你。” 安惠说着，把我推到书房外面。

　　一点三十七分，我站在浴缸前，任凭花洒里的水哗哗流淌。而我的思绪，在看到《正义论》那一刹那，便飘回了2014年夏天的那个午后。

　　下午两点，我跟安惠坐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咖啡馆外。那个时候她还在新闻系念研究生，同时在当地一家媒体做采编部的实习。而我，则是艺术系油画专业成绩吊车尾的大三留学生。

　　“你觉得什么是自由？” 我问。

　　“干嘛，这么热的天把我约出来，就是问这个？”

　　“当然不只是为这个。”

　　“那怎么突然想聊自由？”

　　“你好，两杯冰红茶！” 我冲着咖啡馆里吗喊。

　　很快，服务员端来了茶，我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我说，如果是想请你来喝冷饮，这个理由怎么样？”

　　“嗯...好吧。” 安惠轻轻用吸管搅拌着冰块，接着说：

　　“正经聊这种话题，你不觉得没趣？”

　　“当然，我想听姐姐的高见。” 我朝她笑了笑。

　　“那好吧。要我说，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对某种状态的描述，这种状态即做某事的时候可以不受侵犯”，安惠一本正经起来。

　　“然后呢？”

　　“就是这样呀。”

　　“我还以为你能解释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

　　“那你觉得呢？” 她抬起胳膊，捋着被黏在额前的几根头发。阳光透过行道树，洒在她细长的手指上。

　　“我读的书不比你少。我们在讨论《自由引导人民》这幅油画的那节课之后，我专门看了法国大革命相关的东西。”

　　“哦？那你说说？” 她轻巧地抽出一支白色万宝路。

　　“自由可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是以不对他人的自由做侵犯为前提的。”

　　“那是一种发展式的、对自由的解释而已。”

　　“这种解释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只是自由本身并不完全是一种政治意义上的、概念解读式的文字游戏。” 她拿起桌上的红色塑料打火机，啪地一声点起火苗。“这种解释来自《人权宣言》吧，不是吗？可是如果你有机会，仔细读几章密尔的《论自由》，或者罗尔斯的《正义论》，其实你会发现，自由从来不是某个整体，你只能去了解某一种自由，或者某一种不自由。”

　　安惠拿起桌上挂满水珠的玻璃杯，嘬了一口加满冰块的红茶，朝我笑了笑：

　　“就像你，明明是翘课来找我玩，而你们那个秃头老师居然愚蠢到相信了你说的，什么下午要去领事馆补办护照的鬼话。”

　　她深吸一口烟：“你看，你想来找我的这件事情，你自由地完成了。”

　　我朝她看去，灰白色的烟雾蒙住了她的表情：“所以像你说的，我们只能讨论某种自由，那所谓的不自由，是不是也就只能就事论事？”

　　“那当然。”

　　“所以，今天想约你出来，我自由地做了这件事，对不对？”

　　“当然可以这么说。”

　　“不过”，她抽出桌上一张餐巾纸，擦着衬衫领口的汗，“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就是随便聊聊天。怎么，我非要有什么事才能约姐姐一起喝杯茶吗？”

　　“真没什么事？” 她又点起一支烟。

　　“要说起来吧，我其实…” 我左思右想，正在琢磨如何开口。

　　“算了！” 我甩甩头，跟着拿起杯子朝她： “那今天就算是为自由翘课的一天来庆祝好了。碰个杯吧？”

　　“去，你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你是留学生，本来你要交的学费就比我们韩国本地生高，你还不好好上课，还胡闹。”

　　“谁说我胡闹。”

　　“怎么不是胡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你知道了？”

　　“怎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说你们这些留学生吧，一掷千金，租高级公寓，开跑车，去酒吧买醉。” 她轻盈的薄唇上下翻动。

　　“这就是你知道的？” 我说。

　　“听我说完嘛你。”

　　她眼眉轻垂，手指轻转，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随后抬起头来冲我一笑：

　　“不止这些，个个还都有可漂亮的女朋友了，是不是？”

　　“姐，什么呀！”

　　“怎么不是，学校里谁不知道你们这群人？花那么多钱来别的国家上大学，整天不务正业。我跟姐妹们常说，这些男孩子呀，追女孩子的时候花钱一点不心疼，学校里都传，你们个个家里的产业，都跟三星一样大呢。”

　　“那你可真是想错了”，我抽出一支红万宝路衔在嘴角，看向她：

　　“我家可没那么多钱。”

　　“那也比我强吧？爸爸做个小巡警，妈妈是家庭主妇。你呢，你的打火机都比我的好，这个都彭要十万韩元呢。”

　　“算了，我不跟你扯别的了。” 我把从兜里掏出来的打火机重新装起来，伸手拿起桌上安惠的打火机把烟点燃，深吸一口气：“我今天主要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

　　“你喜欢我，是不是？” 她伸手从我手中夺回打火机，打断我说。

　　“安惠姐…”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围着我转来转去的，小鬼，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平日里那么会关心人，今天却大热天的中午把我约出来，是不是觉得我马上要毕业了，再不说没机会了？”

　　“那道也不是...”

　　“什么不是。我再问你，平时你能说会道的，今天却愣头愣脑问什么自由不自由的问题。我还纳闷呢，你这个人，对学习一点都不上心，上课都打瞌睡的一个人，却偏偏跑去看什么法国大革命的书，明明难读得要命的专题，你还专门跑去看。”

　　“那我想跟你找点共同话题嘛。你读那么多书，我怕我…”

　　“你怕？你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前年冬天，我跟我高中时候的前男友分手，你那个假期不回家，一个人坐了一晚上的火车去找我，韩语都说不好的一个人，兜兜转转跑到我们那个小破地方去，你以为我真信了你说的，什么就是陪我散散心？”

　　“安惠…”

　　\"我从那个时候就确定，你是喜欢我的了。\"

　　“安惠。” 我终于鼓起勇气，拉起了她的手。“既然你知道了，我也还是觉得我要说，我喜欢你。”

　　“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喝干了被子里的茶，填满杯子的冰块在三十八度的气温下如黄油一般慢慢融化。那一刻的世界，静悄悄地匍匐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