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宫墙》苏浅晦

3、儿女情事

　　天还未大亮，带着些珍珠灰，又有些浅淡的橘黄。一夜小雨过后，大街上溢满了清新的味道，甜丝丝的，又有点微微的苦。有一英气男子骑马到城门处，看起来虽有点风尘仆仆，却仍不失英俊。城门口的士卒拦住了他，问道:“可有文书？”那男子豪迈一笑，从胸口处掏出一方令牌，那牌是玉做成的，有一朱红色的字“魏”。守关士卒忙半跪行礼道:“小人眼拙，不知康德将军驾到。多有失礼，望将军海涵。”
　　不错，那男子正是明川康德将军魏青城。他一脸倦容却仍不失神采，他笑了笑，挥了挥手道：“无妨。本将军常年驻军边疆，有不识我的也正常。况且此次单为公主生辰，陛下密诏我回来，你们不知也正常。快起来吧。”那士卒方才起身，放行。
　　魏青城又加快了速度策马奔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一个士卒问另一个士卒道：“这康德将军是何身份，我刚上任，不知道有这号人物啊？”另一个士卒道：“康德将军你竟不知。他是云德大将军的嫡长子，云德大将军魏峰你总知道吧？明川响当当的人物，当初他与暮玄交战，攻占玄乐十二县，数次立下战功，陛下还要封他为公呢，他硬是不肯。说生为明川守疆，死为明川守土。真是令人敬佩啊。话说那康德将军，也是年少有为，也一连拿下了鬼方好几座城池呢。”原先那发问的士卒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宣华公主殿下生辰，与那康德将军有何干系？皇家宴会，也是他个外男可以去的？纵使他父亲再厉害，也不能去吧。”那回答的士卒像听到了好笑事一般，笑了起来，继而道：“你还真是一无所知。那云德大将军与陛下可是生死之交，之前陛下亲征，有一小人放冷箭，还是云德大将军为陛下挡住的呢。因而陛下对魏家格外看重。而且我听闻那魏小将军从小就出入宫闱，与诸位皇子都熟络地很。传言他与公主有意，公主有意招他做驸马呢。”
　　二人嗟叹着，半晌无话。
　　魏青城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明都，不过是为了梦中那个绝世的笑颜。她的浅笑轻嗔、一举一动，都刻在他心里十四年了。再有一年，她便及笄了，如此，便可嫁人了。他，也许该趁此争取一下了。虽然他看得出她待他似也有意，只是，他不敢确认，那种暧昧的情感，到底是对心上人的爱慕，还是对兄长的依赖。因为他们太过熟悉彼此，所以不敢确认，也正因太过熟悉，所以难以确认。
　　一路深思，终于到了魏府。魏青城轻盈下马，走到门前叩门道：“我回来了，快来人开门。”门内传来一个倦怠疲乏的声音“谁啊——一大清早就来，还让不让人睡了！”如此无礼的话，若是早先的魏青城肯定吩咐拖下去三十军棍，可是他一听便知是等了他一宿的二弟魏青澜，立马没了脾气。带着笑意说道：“青澜，若是从前，大哥便要赏你一顿军棍了。如今大哥数三下，再不开门，让爹收拾你。”
　　正数着“一”，“二”还没开口，大门便嘎吱一下开了，紧接着一个英俊的少年郎从门后扑了出来，紧紧抱住魏青城道：“大哥，可让我好想。弟弟若知是你，肯定早开门了。可是你如何来的这般早，天还未大亮，爹娘和姐姐都未起呢。”
　　魏青城摸了摸魏青澜的头，清澜好像长个了，不过还是一脸稚气的模样。见魏青城不语，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道：“哦——大哥回来这么快是因为公主姐姐吧。今夜公主姐姐生辰，大哥定是急着要去吧。”魏青城脸上浮起一抹绯红，急忙掩盖着，魏青澜却哈哈大笑起来。二人一边调笑着一边走向主堂，魏峰那自是早有人前去通禀了。
　　兄弟俩端坐着调笑，早有下人上来倒茶。
　　魏峰携夫人卫年兰和姨娘素邱从一旁的廊上走来，身后跟着魏青蘅，那魏青蘅虽是有些欣喜，面上却还隐隐地有些愁容。一行人总的来说都是欢欣雀跃的，有说有笑。
　　卫年兰慈祥地上前抚着魏青城的脸道：“城儿，好些日子不见了，可是又瘦了些。让娘好生担心啊。”魏青城笑笑：“阿娘，儿子在外守明川疆土，好得很。何况有王上庇佑，儿子平安无事。让阿娘担忧了。”卫年兰眼中闪着泪光，只是一遍又一遍抚着他的脸说道“又瘦了。”魏峰虽也欣喜，到底是久经沙场，连连说道：“好了，夫人。城儿刚回来，何必说这些话。城儿，早膳可是还未用过？我已遣人去准备了。”
　　一行人坐下闲谈，所谈无非是边疆风土人情，谈着谈着，魏峰正色道：“过完公主殿下的生辰，青蘅要许给太子殿下做侧妃了。我想着趁你还未走，你作为长兄，为父可与你商讨下大婚事宜。”魏青城大惊，虽是听闻过幼时早已将青蘅许给太子做侧妃，但是爹从未细说过，况且......魏青城看着一脸忧郁的魏青蘅静静地想：她早已有钟情之人。
　　魏青城勉强镇定了下来道：“怎么儿子从来没听说过青蘅要定给太子殿下了？青蘅可是愿意的吗？”魏峰答道：“自她诞下时，为父便与陛下定下了，只是一向不曾告诉你们。至于愿不愿意，这也是为父想和你谈的。你妹妹钟情于珍大将军庶子珍元隐，上次还差点听人挑拨与那小子私奔。此事，城儿可知晓啊？”魏青城强装镇定道：“儿子向来驻守边疆，此事自是不闻。只是，若妹妹有心仪之人，爹又何必强逼妹妹嫁与太子。”魏峰冷哼一声道：“婚姻大事岂是你们小辈可以决定的。我此次叫你商议，便是让你劝劝你妹妹，没叫你助长她。”
　　堂中顿时气氛冷淡了些。魏青蘅早已眼泪涟涟，素邱也有些不忍，连连拭泪。卫年兰在一旁小声宽慰着，魏青澜也自是有些不开心。半晌，早膳上来了，众人都漫不经心地吃着，有些寡淡无味。
　　饭后，魏峰还有些事要处理，自行出府去了。魏青蘅自是在房中垂泪，卫年兰和素邱在一旁劝慰着。
　　卫年兰慈祥地轻拍她的肩膀道：“蘅儿，嫁与太子做侧妃也是一世荣华富贵。日后太子登基，你虽不是皇后，却也是贵妃，日后一世富贵。想开些吧。”素邱也在一旁说：“是啊，蘅儿。这也不失为个好去处。你大哥在朝中做官，你爹也与陛下交好，日后你若嫁去也不会受委屈啊。你便答应了吧。”魏青蘅泪眼婆娑：“阿娘，姨娘，都别劝我了。蘅儿一心爱慕珍公子，可是如今阿爹让我嫁给太子做侧妃......我虽知太子殿下是正人君子，他会待我好。只是我心中不情愿，我与元隐两厢情愿，为何却要因为一纸我如今才知道的婚约而分开。女儿心中不情愿啊......”
　　二位长者都有些不忍，却又不好多说。一时，魏青城来了，卫年兰拍拍魏青城的肩道：“好好劝劝你妹妹，我和你姨娘先回房去。你好生哄着妹妹。”魏青城轻轻道：“是，儿子知道了。”卫年兰扶着擦眼泪的素邱走出门外，不放心地回头看着。一面关上了门，轻轻叹气。
　　魏青城叹了口气道：“青蘅，如今你心中是何想法。”魏青蘅忧伤地说：“如今我如何想又有何用，横竖都得嫁给太子。爹如今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他不想强迫我去嫁，怕伤了父女情分，想让我自愿嫁去。”魏青城忙说道：“爹也不过是为了你的将来，你切莫怨他。”魏青蘅点了点头道：“我心中自是知道爹的一片苦心，我虽是庶出，爹和阿娘却一向待我很好，待我姨娘也好。哥哥也一向疼我。我明白。只是.....心有不甘......”说着，又直直看向魏青城道：“我知道大哥喜欢公主殿下，若是陛下和爹反对你们的婚事，大哥又会如何呢？”
　　这一席话让魏青城没了应对的话，只是低头不语。是啊，如今天下局势紧张，各国正是联姻抗敌之时，若明川王将苏婉音远嫁他国，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爹也是为了明川。你是女子，若嫁与太子，爹便与陛下有了姻亲，此后无论是家中做事或是陛下用我们魏氏都可放心。日后也好护卫明川。爹一心为明川，你也是知晓的。”
　　“大哥，若是爹强逼你与公主分开，你会为了家国舍弃她吗？”
　　魏青城沉默片刻，低低地说:“如果真的如此。我会放弃她......”
　　魏青蘅大惊道：“大哥，你怎能如此！”
　　魏青城补充似地说道：“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娶。于爹，是孝道。于国，于陛下是忠。我不可不忠不孝，却也违背不了自己的心。我既负了她，这一生，便当做补偿。”
　　魏青蘅闻此大惊：“大哥对公主竟这般......”话未尽又说道：“为何我们的幸福要与家国扯在一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呢......”
　　魏青城闭上眼，轻叹：“有国才有家。在大义面前，儿女私情终究太渺小了。”魏青蘅悲哀地闭上眼，片刻后，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已经出卖了她的伤心。
　　“大哥，能否帮我约珍公子出来。我想......最后见他一面。以后，我的心便死了。”
　　魏青城叹了口气，见她红肿的双眼，心下尤是不忍，声音颤抖地问：“蘅儿可是真的想好了。还是，要与他私奔？”
　　魏青蘅摇摇头道：“我自知不可污损爹的一世英名，那种事，蘅儿自己也做不出来。大哥放心，蘅儿只是，与他说好，便，从此再无牵连。”
　　魏青城起身，见她仍泪光涟涟，，不好多说，只是说：“那我约他出来。约一个时辰后，你们在后花园见面吧。说完了，也便罢了。”魏青蘅点点头，不再说话。魏青城摇了摇头，出了门，径直往珍府去了
　　魏青蘅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苍白的脸色，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一滴晶莹的泪自她眼角滑落，滴在她的裙衫上，晕开了伤心的痕迹。她唤道：“萍儿，打盆水来。”一个侍女道了声“是。”便下去了，不一会便拿来了水。魏青蘅捧起一捧水洗洗脸，接过毛巾来细细擦拭。又说道：“为我上妆，要最艳丽的。”侍女道了声“是。”
　　如瀑的青丝慢慢梳理着，绾起了丽人髻。青黛细细描着动人的眉毛，更风情万种。口脂点点晕染在唇上，似经雨的樱桃般动人。支支精巧的簪子慢慢插在发上。风雪阁上好的粉莲百宝裙，桃花色的丝履。
　　魏青蘅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叹道：“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只可惜，是去见情郎的最后一面......”
　　约莫一个钟头后，珍元隐早已候在魏府的后花园，焦急不安。太子与她婚期将近，魏青城急急将他叫来，不知所为何事。难道，是帮他们私奔吗？胡乱想着，看向一架荼蘼花尽头款款而来的她。她，是那么美，如一架荼蘼一样，开在了他的春天里。
　　珍元隐急急跑向她，伸手拉住她的手道：“蘅儿，可是愿随我浪迹天涯了？”
　　魏青蘅忍住心中的疼痛，抽出了手，冷冷地说：“珍公子，请自重。我与太子婚期将近，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珍元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道：“不，我不信。你与我两厢情愿，怎会突然和太子有情谊。你不是贪名慕利之人，你曾说，有我在的地方便是天涯。如今......”
　　魏青蘅想忍住泪却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本来想说狠话让他退却，可是......她终究还是没忍住。
　　珍元隐见她哭，忙揽她入怀道：“我知晓蘅儿是有苦衷的，你一向善良知意。是不是你爹不许你我在一起，既然如此，不如你随我私奔。我们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平淡度过余生好不好？”
　　魏青蘅只在他怀中放肆地大哭，像是要哭尽所有的委屈和不平。他字字真切，可她却只能推开他。不是因为她不爱，只是她不能爱。
　　魏青蘅止住了泪，定定地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好像看不够似的，好像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印在心里似的。一边看，一边落泪。半晌，她挣扎开他温暖的怀抱，离开他一尺远。声音悲伤的自己都觉得疼。
　　“隐郎，你我此生注定无缘。放下我吧，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女子的。”
　　“不，这世间任何人都比不上你。你是我情之所钟，我心之所托。我此生唯愿娶你为妻。”
　　“隐郎，你还不懂吗？我不会嫁给你了。忘了我吧。”
　　“不！蘅儿，我不愿意。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说着想动手抱住她，在一旁藏着的魏青城马上冲过来打晕他，魏青蘅心疼地抱着他道：“大哥，莫要伤了他。”魏青城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他对你的情谊，只是......”魏青蘅凄凉地笑了一下，望向远处的荼蘼说道：“我与隐郎相见时，是在他府中花园旁的一架荼蘼下。如今荼蘼花事了，我们的春天，也过去了。”
　　魏青城已不忍去看她，只是半搀着珍元隐回珍府。尽管不回头，他也知道，身后有一道穿越一切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身旁的他。
　　一架荼蘼谢了不少，春天，也真的走了。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