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之下》不艾之年

1、第一章

　　临终之际，我的眼睛已无力再睁开，意识却异常清醒，因为总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我费力将眼皮撑开一丝缝隙，鲜亮的光线刺进来，恍惚之间，我好像看见阿浔在流眼泪，一时间心痛地不行。
　　我想擦掉他的眼泪，告诉他不要哭，我已然年老，终有这么一天。可是我做不到，我的身体太沉了，只能透过这一丝缝隙，最后再看他一眼。我的身体太沉了，沉重到我已无法再支撑眼皮的重量，渐渐闭上了眼睛。
　　忽而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自在轻盈起来，周遭的一切逐渐开始透明，我好像睡了很久，但是又没有，因为阿浔还像刚才一样在我的床前哭泣，只是哭声更加悲痛。逆光之中，母亲向我走来，她伸出手轻声问我，你还恨我吗？
　　我还恨她吗？恨吗？恨的。
　　怎么不恨呢，我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我的子孙本可以因为我，有更轻松愉快的童年，可是这一切，都因为她对弟妹的偏爱，都只因为我是长女，生生被夺走了。我在苦难中挣扎了一生，泥泞中向前，等这一生结束，我回首望去，竟是一生都在阴影中追寻阳光，从未得到过家庭的温情。我怎么能不恨？
　　阿浔的悲痛渐渐蓄满了我的眼眶，我木然的回头，床上已逐渐冰凉的躯体，眼角竟缓缓渗下一滴眼泪。
　　便是这一滴眼泪，无声倾诉了我的一生。
　　1962年，以现在的视角看来已非常久远。当时的祖国陆地上正在经历难熬的自然灾害，草根，树根，凡是能填饱肚子的几乎都被搜罗了去。内蒙古高原常年种植玉米和土豆，那一年，由于连续干旱，高原上的水系陆续出现断流，到后来演变成土地干裂，几百万公顷的种植区，收获的农作物寥寥无几。农物因缺水而亡，人因缺食而丧，数以百万计的人口，都因缺少食物，而陨落在那一年。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这个世界，许是我来的便不凑巧，加重了原本就不堪承受的家庭重担，只是我当时实在太小，并不明白。
　　小时候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刻，他总是很忙，母亲教我给大锅添柴的时候，他在地里劳作；我踩着板凳学炒菜的时候，他还是在地里忙碌；最常见到父亲的光景，便是在早晨天还墨蓝的光景，我和母亲打扫鸡舍时，父亲将将背着锄头准备下地。有时正碰上隔壁的刘婶出门，总是笑眯眯地打趣，“老李，你家这个女儿真是生养的好，又俊又懂事。”我羞的躲在母亲的裤摆后面，怯生生地望向父亲，可父亲只是冷哼一笑，并没有什么反应。因而童年的大部分记忆，都是和母亲一起。
　　记忆中的母亲并不太爱笑，高原上长年累月的风霜早已在她的脸颊、手背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她的话也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为繁琐的家务沉默地操劳。我时常跟在母亲的身后，学着她缝补父亲破损了一次又一次的衣角，学着她沉默地择菜洗菜，一刻不停。幼小的我总是渴望母亲更多的关注，于是我常摔倒，常常不痛也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以期母亲能够将我搂在怀里，轻声哄拍。但母亲总是不按我的剧本走，她只是沉默地走来，看看我的身上有无伤口，拍掉沾染的尘土之后又沉默的走开，极少数时候，她会轻声叮嘱我要注意看路。现在想来，那也许是我幼年时期，为数不多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