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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已近正午,早晨的浓雾却还未散尽。

      长街的尽头,一树粉白的梅花孤寂地从院墙中探出来,淡淡的花瓣在幽幽雾色中显得有些凄清。

      整条街上空空荡荡,宁静地让人觉得诡异,只有拐角的凉亭中有一个人。

      雾色如轻烟,静静环绕,这人也静静地坐着。远远望去,一身白衣似要飘入雾色中去,墨色的长发有些随意地自颈边垂下,披在肩上,比雾色更苍白的脸上,一双眉目却如浓墨勾画,眉梢眼角尽是凌厉。

      这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给这条本来已显凄清的长街更添一分萧肃。

      他膝上横着一张不大的筝,微微仰首,却也不是在看梅花,而是望向远处淡淡轻烟中那几栋高楼的影子,像是在沉思什么。

      ——那里原本的四楼一塔,如今只剩下了三栋楼。

      他那一双洞察世情,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显得更加宁定,还带着冬日冰湖的安静。

      安静地有些冷酷无情。

      他的名字就叫做“无情”。

      他身居四大名捕之首,平日也已冷酷无情自居。

      但他此刻的心中,却不像外表那样宁定。

      他心里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桩江南血案。他曾为查案登门拜访那几栋楼曾经的主人,那“一夜盛雪独吐艳”的金风细雨楼主苏梦枕。因为嫌疑人是那儿的一名舵主,楼主身边的亲信之一。他私下拜访,是希望苏梦枕能假意下令调此人下江南,再观察监视他的行踪。

      苏梦枕听完他的话,待张口,却先是狠狠地咳了好一阵,好似要把心都咳出来,咳得连无情这样自幼残病的人也几乎看不下去。好一会他才说:“盛大捕头,你尽可以去查他,但若无确凿证据,要我先算计我的兄弟,恕苏某做不到。”

      ——神色客气,但毫无商量的余地。

      他这样一表态,无情也表示理解,马上拱手告辞,不再要求什么。

      但今天,他望着那三栋巍巍高楼,就像是看着一个原本完整的人缺了一条胳膊和一颗心。

      少了一条胳膊,或者缺了两条腿,人虽然不再完整,却依然是这个人。

      但如果心已经不在,或者心已经不是原来那颗心呢?

      他正想着,雾色微动,一条人影忽自长街的拐角闪出,如惊鸿掠过,轻捷地打破湖面的宁静。

      那人也是一身白,脸上还蒙着一片白布巾,衣袂微动,一边的衣袖还在空中飘着,想是刚刚施展绝顶轻功飞掠而来。但他甫一出现,那一身白衣马上也闲定了下来,恢复从容的风度。

      他好像游园赏花似的,缓缓踱步走来,就像是一个毫无关系的过路人,直到走近凉亭,才忽地身影一闪,眨眼间已进入凉亭,脸上的布巾也已经摘下。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戚少商。

      无情回眸抬眉,看向他,并不说话。

      戚少商朝他微微一点头,也不说话。

      有时候,一个动作,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声轻咳,已经足以传递彼此的意思。

      戚少商看着无情膝上的筝,嘴角微微挑起:“相见争如不见,不见亦牵心念。方才撤退时也幸有你隔街以相见筝声提醒,这路上才不至于中了埋伏。”

      无情垂眸,几根手指轻轻搭上筝弦,像是充满感情地轻抚一朵柔弱的小花,却并不拨响筝弦,慢慢地说:“相爷一心想要群雄与禁军起冲突,既消灭一大江湖势力,又让武林群雄与有桥对立,如此一箭双雕的算盘,我怎能不给他再添上一乱?”

      无情的筝构造特殊,弹奏时配以特殊指法,筝声可传至数条街以外,并且只有修炼特殊内力到达一定境界的人才能听得到,是以他虽无内力,却能向身处周围数里内的世叔和师弟们传递信息。这是四大名捕和诸葛先生自在门内部联络的特殊方式之一。而戚少商在神侯府任职期间,也很快以自身的“一元神功”融会贯通,谙悉了这种联络方式。方才群雄自法场上撤退出京时,有一支禁军在路上设置埋伏,幸而无情在群雄未入埋伏圈之前就以筝声警示戚少商,及时绕道。——禁军的行迹和布阵策略,无情自是再熟悉不过。

      戚少商抬头看向来时的路,楼台隐隐,长街淡淡,不见一个人影,但他却像是看着一幅妙趣横生的名画,悠然笑道:“这一阵乱子,也足够他消受好久了。”

      他再回头,却正对上无情抬头直视他的目光和摊开在他面前的手——无情原本搭在筝上的纤秀的手。

      “那个,还给我。”无情伸出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戚少商一愣,然后慢慢地从怀中掏出那条方才用来蒙面的白布巾。

      ——那原来是无情头上的头巾。

      诸葛先生和王小石都不主张戚少商参与劫法场的队伍,所以戚少商原本只是负责在后方协调指挥连云寨、毁诺城、小雷门等这一路的江湖豪杰。然而前去护法场的官兵中却多了他们本没有预料在内的人:七绝神剑。——尤其是七绝神剑中的老幺,“剑”,罗睡觉。平时蔡京都是将这“剑” 留在身边作为近身侍卫的。

      如此一来,双方的实力比原本的计划有了较大的差距。

      七绝神剑皆出动,是早晨四大名捕在相爷府附近活动时探查到的消息。于是无情马上联络了戚少商。形势一变,戚少商只有参战。

      于是戚少商立刻就动身前去破板门支援。他说:“正好,我早想见识一下‘七绝神剑’的身手。”

      只有一个问题:戚少商本不打算正面出战,也就没有随身携带蒙面的面巾。所以临行前,他“顺手”地借了无情的头巾。

      他当然也可以割断自己的左袖,但他显然觉得不如借用来的“划算”。

      “大捕头佩戴的东西必有肃杀之气,或许可助我斩妖除魔。”他还调笑了一句。

      无情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却也没有任何生气或者反对的迹象,只是随手就解下头巾丢给他。

      戚少商掏出头巾,伸手递过去,无奈地笑道:“我快要走了,你倒还计较着这个,就当是送与我,做个纪念,也不可?”

      无情接过头巾,依然面无表情地说:“我身上的东西,都沾染过亡命恶徒的煞气,不适合留做纪念。”他顿了一顿,又说: “况且,你一时也走不了,不是吗?”

      说完他侧过头,目光又转向远处那三栋高楼。

      “还是这么快就让你猜着了,”戚少商耸耸肩,面不改色道:“但你又如何知道我已经应了呢?”

      无情转过头又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这还用得着想吗”的神色:“你若不答应,王小石又怎能放手去相爷府?”

      “对这件事,你好像并不很高兴?”戚少商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咸不淡说道:“要我离开的是你,留住我的也是你。若非你四天前小楼留客,我早已离京,也不会再回来做什么楼主了。”

      “第一,若非你自己想离开,我一个捕快又怎能随意驱遣堂堂九现神龙。第二,留你暂缓几日离京,是世叔的意思。”无情也不冷不热,“小楼水浅,不是藏龙的地方,潜龙终要归江海。东京府虽不是东海,也是值得一展抱负的地方。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一个契机,是幸是劫,尚未定,对我来说,也无所谓高兴不高兴。如此而已。”

      说完这话之后,二人似乎都觉得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毫无意义,竟一时无语。

      自“凤箫宫”一案,二人已互相明了心意,但这之后却不知该如何更进一步。

      有情人未必能终成眷属。

      这一点,二人都明白。也许因为太明白了,才听之任之,不去强求。

      况且无情有顾虑,戚少商也有疑虑。

      虽然他们之间互相越来越熟悉,越来越默契,却离恋人总是差一步。

      也曾互相试探,尝试越过这一步的鸿沟,却还是不能放下心中的牵绊和顾虑。这样数次的来来往往,反而促成了一些心结和障碍,多了些刻意的回避和拐弯抹角,以致给外人造成他们结了怨,时不时“冷战”的印象。

      后来铁手回归,戚少商也终于下定决心辞退。选择留下,本是为了一份人情,但如今这僵持的局面,不是长久之计。何况戚少商本来就无心公门,即使能与天下四大名捕平齐,成为名正言顺的第五大名捕,也不是他所希求的东西。

      对他的决意退出,诸葛先生并未多加挽留,只是建议他在京师再多待一阵,找一个清静之地住些日子,好好思考一下去留和将来的打算。

      沉默了一会,戚少商开口道:“看来我们的三年之约不得不延期推迟了,不过待王小石回归风雨楼,我自会信守承诺,离开京师去完成我们的约定。”

      无情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约定的内容?”

      戚少商扬了扬眉,道:“当然。大捕头的话我怎能不铭记在心。你说祁慕连身上并未发现那份手谕,而以祁慕连此人的心性,这样重要的物件他一定会随身携带,若他身上没有,说明他也尚未得到那份手谕。但他既然急不可待地要起事,又无所畏惧,大抵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手谕的下落,并且自信有办法得到它。然而自祁慕连死后,这么长的时间,手谕却并未现世,也无任何的消息。你要我离京之后暗中探查绝灭王以前的部下,追查手谕的下落,以三年为期。”

      无情抬眸望他,眼中如有一泓摄人心魂的秋水:“还有呢?”

      戚少商不紧不慢接着说道:“——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内不相往来,可暗中传递消息,但绝不相见。三年之后,一切随意随缘。”他说着,苦笑了一下:“这最后的附加条件,大捕头你倒是记得最清楚。若我没猜错,六扇门内外风传我与你互不相容,这恐怕也是你故意放出的口风吧?”

      无情淡淡道:“若要离开,就要离开得彻底,否则让武林众人以为你与我,与神侯府、六扇门尚有联系,藕断丝连,你行事不方便,我们也受牵连。”

      他停了一下,又说:“但王小石一时无法回京。既不能在三年内完成,这约定作废也罢,一切看将来情势的变化而定。如今你既任风雨楼代楼主,不需要亲自去探查也可以取得情报,探查手谕这件事,倒还可以如约继续下去。”

      无情说话就有这样一个特点,不是语带讥诮,话里藏针,就是一口不带感情的官腔,即便是私下的交谈也常常如此。明明是带着二人赌气的成分,被他说得好像是完全的公事公办,还理所当然,丝毫不留给对方讨价还价的余地。每每这个时候,戚少商就很没辙。

      他只好转过脸,目光转向墙头探出的那一树梅花。——他在看花的时候,整个人都更像个闲散的文人雅士,而不是仗剑血刃的江湖剑客。

      “今年的梅花,开得早了。”

      “看来美好的东西,却常常是害人不浅的,梅花也是如此。”

      “你说的可是前一阵嚣张一时的梅花大盗?”

      “我说的是只是梅花。众所周知,京城最好的梅花,开在六分半堂。如今六分半堂不仅有霜雪清艳的梅花,还有‘活色生香’ 的‘惊涛’。”无情目露一丝灵光,语气却依然是淡淡地:“小心,不要贪恋了好花好景,误了正事,把别人的家底也赔了进去。”

      “哈!大捕头看来总是信不过我。”

      “非也。我只是提个醒而已。多一个人提醒,多一份警惕,对你总不是坏事。”无情不以为然地摇首道。

      “我送你回神侯府。”戚少商不想跟他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右手搭上轮椅背。

      “不必。你的路在那边,戚代楼主。”无情下巴轻轻一扬,指了指天泉山的方向。

      然后他转过轮椅,背向戚少商,双手扶上木轮。正待摇着轮椅离开,他又停下来,多加了一句:“戚代楼主如今已与公门无牵连,以后相见,多有不便,公开场合凡事只能公事公办,将来若有得罪之处,请见谅。”

      说完,只听木轮轧过长街的石砖地面,逐渐消失在薄雾之中。

      戚少商看着远去的伶仃背影,不禁又伸手抚了抚左袖,顾影自怜似的叹了口气。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相见,真如不见?
      有情,确似无情?

      他也转身,背过一只手,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几栋高楼,然后,依然是悠然信步似的,朝那几栋楼的方向慢慢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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