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歌筝鸣》风聆

1、（一）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

　　满山的枫叶还未落尽，腊月的梅花已含苞吐艳，在猎猎寒风中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却更添沁心的萧肃。走在路上的行人大都低头袖手，时不时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呵上一丝丝白气。

　　这种天气里，大概只有东京西郊的枫叶寺此时还透着微微的暖意。因为在这枫叶寺千秋亭之下有一眼温泉，一年四季氤氲着水汽，以致四周的树木花草也比其他地方晚半季凋谢。

　　此时，袅袅水汽中混杂着枯叶清霜和隐隐的梅香，却被另一种更加清冽炽灼的气味所掩盖。

　　——剑的气味。

　　剑有气味吗？

　　如果你去问唐宝牛，方恨少，他们多半会吹吹胡子咧咧嘴，或者摇着扇子一翻白眼说，有啊，掉进阴沟里的剑捞上来能没气味吗？

　　但如果你去问他们的老大沈虎禅，他也许会告诉你，当几样东西齐聚的时候，敏感的人就能闻到剑所发出的气味。

　　那几样东西是——

　　剑气。
　　剑意。
　　剑胆。
　　剑心。

　　四者合一，剑的气味就会散发出来。

　　这股剑气来自一个白衣青年。剑就别在他的腰上，毫无遮掩地散发着清冽飒爽的气息。

　　他本身也就像是一把剑。

　　“你确实要走?”他开口时，脸上一贯地刚毅、冷峻，双目清澈分明。

　　“确实。”他对面的人点点头。

　　——那也是一个白衣人。

　　“那么，拔剑吧。”青年说，依然是没有什么表情。

　　他对面的人并没有拔剑，只是负手看着他。

　　这人看身形容貌也俊秀年轻，唯有一双眼睛，淡如远山，深似寒潭，似含情似无情，映着岁月的风霜。

　　他只开口说了一声：“冷四爷。”

　　这话不置可否，但白衣青年却像是听到了应战的信号。

　　他于是拔剑。

　　他一拔剑，剑锋就已经贴近对手的面前。

　　恐怕这世上没有人拔剑能像他这样迅速，也几乎没有人的剑能够比他的剑更快。

　　因为他是冷血。

　　他的拔剑，出剑，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招繁冗的剑式，也毫无章法的约束，每一招都直取要害。他的剑就像是他的精魄，当他出剑的时候，整个人也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剑，人与剑合一，散发着坦荡灼冽的剑气。

　　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挡得住这样快速、勇猛而直截了当的剑。

　　而此刻他的对手却真是这少数人之一。

　　当剑离他几近毫厘的时候，那人只轻轻一偏，利剑擦着他腰侧飘荡着的空袖划过，这时，他右手中的剑才出鞘，拦在身侧，挡住那把一刺不中立刻转向的利剑。也像是无甚约定俗成的接招，回应着冷血快剑的见招拆招。

　　这个人，竟然是没有左臂的！

　　江湖上独臂的人很多，但独臂而能有这般身手、这般名声的却再无可与之比肩之人。

　　因为他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曾盛极一时的连云寨大寨主，而后失去一臂，逃亡千里的戚少商，也后来神侯府的“独臂神捕”戚少商。

　　他曾以“一字剑法”“碧落剑法”闻名天下，而在他一度功力大减，痛定思痛的自省之后，他的剑法反而更入一步臻境。

　　以前他的剑是意气风发的华丽诗篇。而如今他的剑是一首深沉内敛的悠悠长歌。

　　不紧。不慢。
　　不急。不徐。

　　娓娓如沉吟，流溢着绝世孤傲。

　　而冷血的快剑则像是一句直截了当的表达，一声爽朗的怒吼。

　　枫林之中，只见两条白影上下翻飞，一凌厉，一飘逸，双剑交锋之声铮铮作响。枫叶漫卷，簌落如雨。落在冷血身上的落叶顷刻间都被他一身剑气震得碎裂，而落在戚少商身上的枯叶却片片饱满如新，擦身落地。

　　——“一衣带水”。戚少商的一字剑法。

　　看上去冷血剑剑干脆，而戚少商每剑拖泥带水，而实际冷血的快剑却被戚少商这意态悠闲的剑法拖累，难以发挥作用，交锋几十招但毫无胜负之势。

　　这种局势，可以说对冷血是不利。江湖人皆知冷血共有四十九剑，招招致命，招招拼命。若四十九剑招尽施却不能制胜，之后必然相对被动。

　　所以冷血要快攻。

　　他以闪电般的速度连刺了三剑——第四十四剑第四十五剑第四十六剑——这三剑一气呵成，又快又猛，剑势惊人，逼得戚少商只能以运出内力防守。

　　第四十七剑，也是冷血剑招中最拼狠的一剑，这一剑横劈过来大有玉石俱焚之势。戚少商也蕴内力于剑之上，全力接招。

　　双剑相撞，“铮”地一声，冷血的剑竟然被震断。

　　剑断的同一时刻，冷血刺出了他的第四十八剑。——最诡厉疾速的一剑。

　　冷血的第四十八剑竟是断剑！

　　却见白影一闪，冷血的四十八剑却竟然刺了空。

　　这怎么可能？竟有人能在持剑挡下冷血第四十七剑之后还来得及躲过这紧接而来的第四十八剑。

　　而戚少商躲过了。——因为那一刻他的右手离开了剑。

　　原来他的剑在与冷血第四十七剑相拼的一刹那，剑已离手，人已轻点足-疾转-侧身-退后。人剑分离，剑留在原地挡住了冷血的第四十七剑，人已闪身躲过了冷血的第四十八剑。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足尖落地，剑又回到了他手中，如同他的手与剑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

　　这是何种出神入化的内力才能做到如此御剑。莫非戚少商已经达到了人剑一心的地步？

　　冷血这一剑刺空，眼睛里也露出惊讶。但他很快站定，收剑，冷冷道：“很好。”

　　戚少商也将剑收回剑鞘，微微点头道：“承让。昔日戚某承诺，他日离京之前定与冷四爷杀个痛快，今日一战却是戚某占了便宜。”

　　他说这话时，仍是绝顶剑客的傲然之姿，语气神色中却是谦逊坦诚。

　　若非戚少商对冷血的第四十八招断剑有所耳闻，心中已有准备，未必真能顺利躲过这一剑，何况冷血的那一剑也并未用尽全力。——冷血并无意与戚少商拼命。

　　冷血的断剑挂在腰间，朗声道：“戚兄信守诺言愿与我痛快一战，我自然也不在乎这一点输赢。不过今天这一场比试，也让我确定了两件事。”

　　戚少商好奇道：“哪两件事？”

　　冷血眼中露出一丝泠泠的热诚：“第一，你确实决心要走；第二，你并非如传言那样，是因为与大师兄不和才离开。”

　　戚少商一怔：“外界传言我和大捕头不和所以要走？”

　　冷血道：“六扇门内外皆有风言风语，说戚寨主江湖气太重，做事不择手段不合章法，且权力欲太重，受不了大师兄压在上头，以致不欢而散。”

　　戚少商眉头微皱：“冷四爷会相信这样的流言蜚语？”

　　冷血道：“我不信，但我更愿意用剑来确认。”

　　戚少商微微抬眉：“哦？”

　　冷血忽然笑了。

　　他清晰而英气的眉眼笑得稍稍一弯，好像峻峭的山崖上忽然云开雾散，映出一道丽日的弧光。

　　“你的剑有孤傲的味道，却并不轻浮怠慢，剑气深沉但并非心机狭隘，小心眼的势利之徒断然使不出这样的剑。”

　　他顿了顿，又说：“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依然是朋友。”

　　戚少商也笑道：“戚某一向将四位捕头当作知交，一朝是朋友，一生都是朋友。以后即使不得已要站在对立的位置上，戚某也尽力不让四爷为难。”

　　他看了看冷血腰间的断剑，又说：“今日折了四爷的剑，我定当寻一柄名剑奉上。”

　　冷血瞥一眼戚少商腰间那微微泛着青光的古剑，巍然道：“戚寨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名剑于我无用，反而让人畏手畏脚，剑只要足够锋利，足以胜敌就好。”

　　戚少商自嘲地一笑：“也是，是戚某俗套了。我这柄剑也非什么奇兵至宝，不过使得顺手罢了。他日戚某当与四爷同饮一壶好酒，算作赔偿。”

　　冷血笑道：“这句话，你当与我三师兄说去。正巧他也让我转告戚寨主，你尚欠他一醉。”

　　戚少商朗声笑道：“哈！戚某定当奉陪。希望戚某离京之前，还能见着追命三爷。”

　　冷血道：“我师兄弟四人近日都在神侯府，不愁见不着。”

　　他说着，微微侧身望向城门的方向，又道：“最近京城的煞气很浓。”

　　他的神色，让人想到一头孤独而警觉的狼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

　　戚少商右手抚剑，默然不语。

　　冷血又转过头来说：“大师兄让我带话，请戚寨主到小楼一叙。”

　　说完这句话，拱手告别，施展轻功飞身往京城回去，似乎还有要事在身。

　　戚少商呆了一呆，直到冷血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他才回神。

　　苦笑，叹气。

　　在枫叶寺专心研经，静心潜修了半月，却还是会为一句话，一个名字，一个信号而失神么。

　　这终归，会是谁的结？谁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