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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河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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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凛冬散去,到了乍暖还寒时候。
清河村最边缘的两户人家还是会时不时地传出些吵闹喧嚣。
两个孩子渐渐到了蹿个子的年龄。
临近十二岁的迟晏没随了她那当兵长的父亲长出一副强健的体魄,依旧瘦瘦弱弱,个子长得比田里的青苗还慢。
而云父虽是清瘦文人,但胜在身形修长匀称。云璟随了他爹,长势比路边的狗尾巴草还要猛。
两年过去,本来个头不相上下的两人终于出现了差距。
迟晏看着面前比她要高出一个脑门的小傻子,十分郁闷。自从一年前云父突然惊奇的一声“小璟,你是不是长高了”,慢慢开启了两人的个头对比大赛。
迟晏是暗戳戳地比,云璟则是光明正大地比,有事没事就把她从床上拉下来站到门框前抬手给自己和对方画线,不管谁的线更高一点他都能乐得拍手直笑。
云家和迟家的门框惨遭荼毒,每一扇都被迫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迟晏即便现在是个还不到豆蔻年华的小丫头,但她有着不属于这一世的记忆,心境苍老,可没有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傻子这么宽的心胸。
她从未有一刻将眼前的小傻子真正完全地看作是云璟,总是能在那道尚未长成的小小少年身上看到另一个灵魂。
另一个和她斗争已久的灵魂。
她看着自己那条明显低一截的线内心不爽,伸手接过小傻子手里的石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去拿布擦掉,我来画。”
云璟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迟晏看着上面抹不干净的痕迹,寻了一块儿崭新的门板,用石块在上面郑重写下“晏”和“璟”两个字。然后让小傻子站到“璟”字下面,抬手比对着画线。
那只手好巧不巧地一抖,线就落了下来,恰好和一截白皙修长的脖子齐平。
“好了。”
她又站到了“晏”字下面,给自己画线,再次犯了手抖的毛病,那扇低矮的门板差点不够发挥,一下画到了门框上。
迟晏回身看了看这一道,觉得太夸张了点,又往下几许划了一道,招呼小傻子来看。
“这是你的。”她指了指“璟”字下面那条低矮的线,又扬手指向自己的线,“这是我的,我比你高。”
那条线画得确实太高了,差点没够到,她随手一挥就过去了。
不踮脚是迟晏最后的倔强。
小傻子眨巴着一双干净纯粹的大眼睛,微微张嘟着嘴,认真道:“哦。”
迟晏:“……”
她并没有没有感受到自己预想中的得意,烦躁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几息过后又猛得站起来,拿布沾了水,去擦门板上的痕迹。
可刚刚写的时候太用力了,怎么也擦不干净,太阳一照那就更明显了。
迟晏叹了口气,感慨自作孽,不可活。
真是没别处可比了,竟然在和他比身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放下抹布,垂头丧气地躺回了床上,颇有些生无可恋的悲观。
云璟坐在门槛上看着她风风火火来来往往,突然想到了院子里的阿花。
阿花是只骄傲的大公鸡,总是昂着脑袋迈着小短腿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跑。
他爹说,那是阿花在巡逻。
迟晏刚刚那阵威风气势,和巡逻的阿花像极了。
他想到这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便再也停不住,乐得差点在地上打滚。
迟晏不知小傻子又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把自己逗乐了,她听着那笑声,如果不是知道那是个小傻子,她一定会觉得这是某个阴魂不散时不时跳出来刷存在感的死对头对她个头的嘲笑。
云父还未进门,就听见儿子咯咯咯笑个不停。
他擦了擦额头不断滚落的汗珠,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笑什么呢小璟?”云父进了门,朗声问道。
云璟稚子童心,从来都不会撒谎,却也隐约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在外人面前如果被问到不能说的,那就保持沉默。但在亲近的人面前,那就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笑迟晏,像阿花。”云璟脆生生答道,看上去无比乖巧无辜。
“什么?”迟晏像诈尸了一般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门槛上坐着的人。所以,小傻子真的在嘲笑她!还像阿花?哪里像了!
云父听见她一句转了十八个调的“什么”,笑得更开怀了。
迟晏看起来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却有些少年老成,小小年纪总是一副将死之人暮气横秋的模样,很少看到她真正敞开情绪的时刻。
偶尔也有吊儿郎当懒懒散散的时候,可看着那双清澈沉稳的眼睛便知她内心深处如水般的平静,仿佛看淡了一切,比村里最年迈的阿婆还要通透。
也只有在跟小璟相处的时候才会时不时地冒出些少年人的鲜活气,尤其是近些年,明显感觉这小丫头更像个小丫头了。
云父笑着摇摇头,一边在心里直夸儿子厉害,一边感慨自己老了,跟他们两个同龄人玩不到一块儿。
他从缸里舀了瓢凉水猛灌几口压压渴意。
云璟看见了,也顾不上笑了,板着一张小脸儿,扬声道:“爹,凉水不能喝!”
云父看着儿子皱着眉一脸严肃的表情,乖乖认错:“好好好,我不喝了,小璟说得对,我们不能喝凉水。”
云璟小时候不知道热水和凉水哪个能喝哪个不能喝,在院子里玩得渴了就四处找水。云父看见过两回他喝凉水,说了不管用,只好佯装生气,皱着眉言辞告诉他凉水不能喝,可依旧无济于事,说多少次都不管用,就是不长记性。
后来迟晏想到了法子。
每当云璟因为喝凉水被云父训斥时,她便捧着自己的药罐子出了自家院门,再走进云家,不动声色地拿过云璟珍爱的竹蜻蜓,再慢悠悠飘回自己家去,全程默然无声。
等云璟反应过来竹蜻蜓被抢,委委屈屈地看着他爹待他主持公道时,便会听到他爹一本正经地说道:“没办法,竹蜻蜓不喜欢跟喝凉水的小孩子一起玩,你看小晏就不喝凉水。”
他不知那一大一小两只狡猾的狐狸已经在私下里串通一气,于是信以为真,真得便上了心,没有再喝过凉水。
渐渐的,云璟将这一条奉为圭臬,偶尔还会反过来教训他爹。
云父心里感叹纯真童稚,还是小孩子懂小孩子的心思。
迟晏却在心里恶趣味地想着,那小傻子委屈的小表情看起来真舒心……
云父拎着包袱进了屋。
迟晏闷声道:“云叔。”
她还有些郁结,反复思考自己和阿花究竟像在哪里。
如果这句话是他那个死对头的嘴里说出来,那此刻两人一定已经打得昏天暗地了。可她那死对头现在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小傻子,让她有气没地方出,只能在心里憋闷。
云父看到她这副难得吃瘪的生动表情,笑着摊开包袱,拿出了里面新买的的墨块,“墨买回来了。”
迟母过完年收到封信,信上写着,镇子上一位关系不算远的叔父病重,希望她能过去照顾一二。
那位叔父是迟母父亲的好友。迟母本家姓何,何老先生当年是清河村里备受尊敬的教书先生,为人温厚儒雅,交友颇多。
可年纪越大,当年把酒言欢的友人却散在天涯四处,只有仅剩的那一两个还时有来往。
迟母那病重的叔父便是她父亲生前常年往来的友人之一。她年少曾随父亲多次登门拜访,故而邻里熟知。
那叔父终身未娶,没有子嗣,病重无人照顾,自己也不吃药看病,摆明了一副度日等死的架势。邻居看不过去,知晓她有一位表侄女,于是托人给她带了封信,希望她能过去劝慰一二。
迟母无法拒绝,却也担心自家女儿无人照顾,本想带着迟晏一块儿过去,可她身体虚弱,受不得风寒,万一过去之后再渡了病气就糟糕了。
左右思量之下,还是拜托了邻居云父帮忙照看一二。
她二人有时不得不到镇子上去采购生活用具,或卖卖东西换些银两,偏偏两家都不是寻常人家健康的孩子,带着过去总是不方便。
二人便约定好轮流去镇上,剩下一人在家看顾两个孩子。
云父受邻居嘱托,自然爽快地应下。
迟母料想此行少则几日,多则月余,临走之前特意留下些碎银子给云父。
云父推脱不过,只好收下,却一分没动。
他早就将迟晏看作是半个闺女了,且两家多年来情谊深重,怎么好花这份钱,他只等着迟母回来再将钱还回去。
然而全了义字,抚养两个孩子的任务就有些艰巨了,他不得不在农活之余多卖些诗书字画来贴补家用。
云父出自书香门第,颇有些文人风骨,不屑于将自己写写画画的东西拿出去卖钱,任它们沾上铜臭,可自来到清河村后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迟晏走到桌边,拿着墨块要去铺纸写字。
她向来懒散,从来不耐烦提笔写字,一手字写得胳膊腿乱飞恍若狗爬,小傻子随手画上两道都比她的字要好看。也只有偶尔需要,才能耐下心来摹写工整。
云父偶然间看到了迟晏清逸挺直的字,大为赞叹。迟晏索性闲来无事,也开始认真写字,托云父拿出去称斤卖两。
云璟天生痴傻,枉云父满腹经纶无从教起,恰好迟晏天性聪慧,学起东西来快,他抓到了称心的学生,便倾囊相授,逢闲就拉着她讲东道西。
云父招呼院子里追着阿花跑的儿子:“小璟,进来给阿晏研磨。”
云璟其实也能写几个字的,而且写得字像从书上拓印下来那般。只是这仅有的几个字却是云父教导近十年的成果。
他写字教了千遍万遍都学不会,研磨却一点就通,云父不由得怀疑他儿子天生就是做书童的料。
云璟跑了进来,任他爹拿着布巾在他脸上脖子上胡抹一把,擦去了汗。
他认认真真净了手,来到桌边开始研磨。挽起袖子,轻研慢捻,架势端得十足,像是大户府上出来的小少爷,看不出半点痴傻。
迟晏见多不怪,她拿笔敲了敲小傻子的头以泄刚刚被嘲笑之愤,这才润墨挥毫。
云父见两个孩子认真的模样,也不再打扰,拿出一包新买的药出门往厨房煎药去了。
暖春将之,农忙正当时。吃过午饭,云父忧心田间地头的农活,早早便出了门。
迟晏此前几次提出要跟过去帮忙,却被拒绝得彻彻底底。云父担心她因为自己身体病弱而生出忧思,特意给她安排了一项重任:在家看着云璟。
云璟此前经常会跟着云父到田里,现在却只能被留在家里。迟晏心说,还不知是谁看着谁呢,却也心知云父是为她好,便顺从地答应了。
她看着在一旁追着阿花玩闹的小傻子,眼睛里泛起些清浅笑意。
真想把这一慕留存下来啊,等回到仙界放给素来仔细看看。
迟晏想象着那人蕴着薄怒的眸子,不自觉笑出了声。
这天是个早春时节难得的好天气,日头温软,风也清爽,正适合睡觉。
迟晏懒散道:“小璟,我去睡会儿。”
她看到此刻还不是孟尧仙君的小傻子乖乖点头,打着哈欠往屋里去了,临进门前,回头嘱咐了一句。
“不许出院子。”